四棵杨 寒川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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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咋成反革命了?”青龙眼睛大睁。
“是这样,”姚起林缓缓说道,“几个月前,我们单位划分右派,按十比一分下来三个指标,我们科室八个人,摊一个不够,不摊不中。科长很作难,连开几天会,觉得划谁都不合适。在澡堂里洗澡时,有人说起这事儿,我顺口接道:‘划地富按地,划反革命按证据,划右派却摊人头,你们说怪不?’”
“你说得没错呀!”青龙应道。
“是没错!”姚起林激动起来,“可有人将这话反映给科长,科长汇报到所里,所长说这就是右派言论,是对反右运动表达不满,是右派分子对党的猖狂进攻,当即派保卫科的人到我老家追查。我家是中农,可经他们三查两查,竟然变成漏划富农,我这个右派分子也算是铁定了!我心里不服,向上级申诉,与所长辩理。所长说我顽固,关我禁闭,硬逼我写交代材料,写检查。我誓死不写,所领导开会,将我专政,保卫科的人把我关进黑屋里,拳打脚踢,这不,连眼珠子也让他们抠出来了!”
“他奶奶的,没个王法了!”青龙听得火起,顿住步子,瞪一会儿小眼,大声说道,“栽树的,打今儿起,你就是我李青龙的社员,谁要是胆敢跑到这儿撒野,胆敢弹你一个手指头,看我拿扁担抡他!走,咱先寻地方睡瞌睡去!”
青龙将姚起林领到黄老五家,安顿他住下。
翌日晚上,青龙又来陪姚起林说话,刘同志推门进来,见到姚起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流出,张口叫道:“姚老师――”
青龙一怔,细细问过,方知二人是师生,刘同志提及的大红薯就是他们一道种出来的。叙会儿旧,刘同志擦把泪,抬头望着姚起林:“姚老师,你的材料我看过了,不相信是真的,可也没法子。你身体差,队里的粗活儿吃不消,今儿我到白龙庙跟宗先校长说了,学校缺老师,宗先答应去找风扬,要风扬对上头说说,生法把你调到学校!”
第四章 高产田(11)
“咦!”青龙眼珠子一瞪,“我说刘同志,你的老师眼下是我的社员,你咋能说调走就调走哩?”
刘同志斜他一眼,笑道:“青龙同志,就你这点儿屁事儿,有我就中了,用不上我老师!”
青龙眯眼斜向姚起林,忖摸一会儿,点头:“嗯,这倒也是。你这栽树的咋看也是个病秧子,不是好劳力。不瞒你说,我压根儿就没相中你,两天来一直发愁给你派个啥活儿哩。让你翻土吧,不中;割麦吧,不中;犁地吧,不中;赶车吧,不中;打场吧,不中。我想来想去,真还没你干的活儿,这正犯难哩!好了,这下利索了,你们先聊,我也寻风扬去。啥个新社员?我才不稀罕哩,这就退给他去!”
几人皆笑起来。
青龙真的去找风扬,也果然撞见宗先。三人闲聊一会儿,一个要退,一个要收,风扬只好应下。几天后,乡里正式下发通知,将姚起林安排在白龙庙小学接受改造,他的工资、粮食关系等,也一并转入乡文教办。
宗先为姚起林安排的改造任务有两个,一是敲钟守门,二是辅助老师备课,有缺位了,顶替上课。
自那场大病痊愈后,老有林落下咳嗽的毛病,一天到晚都能听到他时高时低的咳嗽声,尤其是凌晨他起床的时候。
随着旺地的出生,成家的房子紧张起来。三间上房,家兴、英芝和旺地住在西间,成刘氏、清萍、旺田住东间。在原本是老有林两口子睡的大木床上,成刘氏搂着旺田占去一头,清萍占去另一头,老有林被赶到东厢的两间草屋里,和家群睡在一道。草屋是成家的库房,里面圈着两个小粮囤,沿墙摆一溜儿杂粮缸。前几年单干时,粮囤子堆得满满的,入社后瘪下来,老鼠也多起来,晚上在囤子边乱窜。老有林气急了,干脆将铺盖卷儿摆在囤边,跟老鼠干上了。
因有队里的几头牛,老有林起得特别早,天蒙蒙亮就能听到他在大椿树下的咳嗽声。所有的咳嗽都是为最后喷出的一口浓痰准备的。对于清萍来说,前面的咳嗽尚可忍受,那口浓痰是她的最恨。一听到最后那声“呸”字,她的眼前就会浮出一个场景:一大口白糊糊的浓痰从老有林的口中射出,箭一般刺向大椿树,在灰扑扑的树干上溅起白白的一团,再顺树身流下,一经风干,就有一道白带子挂在那里。清萍只要瞄到,心窝处就起翻腾,嗓子眼就痒,就想呕吐。
自老有林不让清萍上学后,她打心眼里恨他。她想上学,她做梦都想坐在白龙庙的学堂里,学会字是咋写的。早晚看到家群背着成刘氏缝制的小书包走向学校,她的心里就发酸,眼眶里就起泪。
清萍想上学,不是为她自个,是为孙家的志慧。
民善家和有林家虽隔三处宅子,直线距离却近。清萍和志慧同一年出生,在一起玩大,可谓是青梅竹马,谁也离不开谁。当然,这些都是早年的事。近两年,她的个子蹿高了,胸脯子鼓胀了,人事也渐渐懂了,对志慧的情感与以前大不一样,一想到他,心窝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痒痒的很舒坦。志慧的书读得好,村里人见人夸。清萍原本担心志慧读书后去当大官,像鸟儿一样再不飞回,没想到他竟然放弃上学,自愿回到村里,陪伴村里的头面人物万风扬,专为上级来的大干部端茶让座,享尽风光。清萍的心里别提多高兴,总想走到他身边,多看他一眼,与他说上几句话。
然而,这些天来,清萍惊讶地发现,志慧变了。志慧对她再不像以前那样,有时在路上遇到,他还故意绕个弯儿。
清萍意识到,志慧是在嫌弃她,因为她不识字,不会念报纸,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她敏锐地觉出,她与志慧间的距离,正变得越来越大。
这日中午,清萍坐在杏树下纳鞋底,边纳边想志慧。
家群放学回来,将书包挂在墙上,蹭到清萍跟前:“姐,给谁纳的?”
清萍瞥他一眼:“你自己看嘛。”
家群嘻嘻一笑:“看大小,定是我的!”
第四章 高产田(12)
清萍陡然想起什么,软声细语:“群儿,姐问你个事儿!”
“问吧。”
“听说你在学堂里不好好念书,有这事没?”
家群急红脸了:“谁说的?前阵子期中考试,我在班里是第七名!”
“那――姐考考你!”
“中!”
“‘孙’字咋写?”
家群走到墙边,麻利地打开书包,取出一截粉笔,走到清萍跟前,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个“孙”字。
清萍的眼珠儿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看他写完:“就这?”
“嗯。”
清萍又盯一会儿:“咋不像哩?”
家群辩道:“‘孙’字就是这样写。不信你去问张校长,是他教的!”
“信信信,姐信!姐再问你俩字,志慧咋写?”
“哪个志慧?”
清萍脸上一红:“就是……孙家志慧的那个志慧。”
“先说志,就是同志的志。”家群在地上写下“同志”。
清萍歪头瞅一会儿:“哪个是志?”
“后面这个。”
“‘慧’呢?”
“慧是智慧的慧!”家群又在一边写出“智慧”,边写边念,“前面这个是智,后面这个是慧。张校长说,这俩字特有讲究!”
“啥讲究?”
家群指着“智”字,不无卖弄地学起张宗先的语气:“这个字,上面是知,下面是日。知是矢加口,矢是箭头,口是嘴。矢加口,就像箭从嘴里射出一样。从嘴里射出的当然不是箭,是言词,知字是说,别人的言词像箭一样射出来,谁能听到,就是知。下面的‘日’字是天上的老爷儿,代表‘天’,‘智’字是说,听到别人的言词,就能知道天。知道天,就是智。”
清萍听不懂,大睁两眼:“慧字咋讲?”
家群指着“慧”字,越发卖弄:“这个字更有讲究了。”
“快说!”
家群仍旧学着宗先的语气:“先看上面,左边是个丰字,右面也是个丰字。啥叫丰呢?是三横一竖,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一横代表人,一竖将天、地、人贯通。只要天地人三者贯通,就会风调雨顺,庄稼就能丰收。庄稼接连丰收两次,就需要大仓库装起来,仓库就需要钥匙,中间这个‘彐’,就是钥匙。再下面是心。心就是我们自己。‘慧’字是说,只要我们的心上有一把沟通天地人的钥匙,就能够通向丰收,无所不有。”
清萍呜呜哭起来。
家群一怔:“姐,你……哭啥哩?”
清萍止住哭,擦把泪,恨得直咬牙:“死老头子不让我上学,他……他恁啥不让我上学?”
家群吓坏了,压低声音:“姐,小……小声点,别让嫂子听见!”
清萍扫一眼堂间英芝的房间:“听见咋哩?反正我是死柯杈子,听见又能把我咋哩?”
家群打岔:“姐,旺田呢,我想拉他出去玩会儿。”
清萍没睬他,喘会儿粗气,目光落在地下的字上:“你的粉笔借我用用!”
“中!”家群将粉笔递给她,赶忙溜院外去了。
清萍寻到一处没人地方,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出“孙志慧”三字。写得有些歪,清萍咋看也不满意,抹掉重写。连写几次,总算写正了。
清萍看着地上的三个字,闭上眼睛,面前浮出志慧的样子。清萍想一阵子,忽地起身,拿脚将地上的三个字抹掉,径朝张家院子走去。
快要走到时,清萍迟疑起来,正在决定是否进去,身后传来说话声,扭身一看,是志慧和磙子,正打老井那边走过来。
清萍心里咚咚直跳,闪到旁边枣树下守候。
望到清萍,志慧站住脚:“磙子爷,你先去。我有件急事儿,不陪了!”不及磙子应腔,扭身绕过老烟薰家的院墙,眨眼就不见了。
磙子嗔怪一句:“这小子,说风就是风!”晃到清萍跟前,笑着招呼,“大妹子,站这儿干啥?”
清萍黑沉着脸:“不干啥?”
磙子盯她一眼,站住脚:“大妹子,瞧你小嘴噘的,能拴驴。谁惹你了?”
清萍噙住泪,一扭身,气呼呼地朝家里飞跑。
一进院门,那只土黄色的母鸡刚巧生完蛋,立在英芝窗台上的鸡窝边,耸着脖子“咯咯哒”地表功。每咯哒一声,它还要歪头瞅瞅灶火。成刘氏正在里面忙活做饭,无暇奖赏它。母鸡唤不出成刘氏,心犹不甘,恋在窗台上不肯下来。
第四章 高产田(13)
清萍心里正烦,听它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拾起土坷垃狠狠打去,口中骂道:“咯咯哒,咯咯哒,有啥子好咯哒哩,不就生出两只蛋嘛,一天到晚听你叫唤!”
成刘氏共养四只母鸡,这只土黄色的固始鸡是新品种,爱生蛋,平日里隔天一只,麦收时一天一只,只在三伏天歇两个月。老有林吩咐成刘氏,除去贵重客人,家中鸡蛋只许英芝和两个孙子吃,清萍和家群只在过生日和端午节时,才能享受。清萍并不稀罕鸡蛋,但这规定让她堵心,无形中对嫂子多出一分怨怼。
土坷垃没打中,嗵地击在窗棂上。母鸡吃此一吓,咯哒叫着飞下窗台。母鸡落在地上,觉得委屈,接着咯哒。清萍再拾坷垃,狠狠打去。坷垃扫到母鸡腿上,母鸡顾不上咯哒,飞上院墙,逃外头去了。
清萍仍没解气,追出几步,站在院门处骂道:“你个贱货,生两只蛋,有啥了不起,一天到晚听你咯哒!你给我听着,再敢咯哒,看我不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