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第2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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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何时下山的,我不知道,只记得在自己晕睡过去前,透过他凌乱的发丝,看到启明星爬上了东方蓝紫色的天空。
半年多了,我从没有睡得这样沉。黑暗里,有温暖的身躯将我紧紧包裹,耳畔沉稳的呼吸声像是月光下的潮汐,一波波将我推向梦乡。
闭上眼睛时明明睡在雁湖边的青草地上,醒来时却已经躺在草屋的床榻上。醉酒的人已经醒了,酒却未全醒,他见我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就趴到了我身上。我用手抵着他的胸膛,他支起双臂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竟似责问。
我想要逃走,可自己此刻不着寸缕,连衣服都不知道脱在何处。
“放我走。”我扯过床榻上的薄被努力遮住自己的胸口。
“永远不要替我挡剑,永远。”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完,而后身子猛地往下一退,探头又钻进了我身上的薄被。
想逃吗?根本逃不了。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处秘密,强聚起来的理智,在他不容拒绝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累了,又睡了。睡醒的时候抱着被子坐起身,望着窗外的红日,呆坐了半天才分辨出这不是朝阳,而是第二日的夕阳。
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枕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我忍着周身酸楚穿上短衣,却发现绯红色的襦裙上放着一串白玉组佩。五只玉雁以相思花结为隔,雁形逼真,姿态各异。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五礼执雁。
那年在齐国,他说来年雁归之时,执雁送我。哪知落星湖畔一别,到今日已经整整五年。原以为两心相许就可以终身相随,天涯共飞。可秋去春来,雁有归期,我们却断了当初的誓言。
打开房门,走出草屋,这里是他躲避风雨,舔舐伤口的地方。那一年,我在智府装神弄鬼戏耍智颜,他在智府门外接了我就带我来了这里。也是在这棵木兰花树下,他抱我下马,我以为他要吻我,他却一气把我丢进了深冬冰冷的湖水。
冰火两重天
“你在想什么?”有人从背后将我紧紧环住。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夕阳的浸润下散发着淡淡的金红色光晕。我轻轻地握住环在自己腰际的大手,他低头亲吻着我披散的长发。
“痛吗?”我问。
“不痛。”他撩开我的发丝,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颈项,“要知道流这么几滴血就可以让你心软,我早就自己下手了,也不用劳烦智颜那小儿。”
“你昨夜醉了,若无人制止,智颜本可以把你伤得更重。”
“你替我赢了棋,我不流这几滴血,智瑶心有不甘怕是要毁约。你的棋可不就白下了。”
“可他们羞辱了你”
“我知道,也记下了。”无恤将我转了过来,拥着我道,“昨夜叫我最难受的倒是你那一扑。我即便醉了也不至于死在智颜手里,他若伤了你,我才是真的输了。”
“陈盘和智瑶赌了什么,你和智瑶又赌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拼命?”
“你猜陈盘此番为何入晋?”
“郑国自去岁起屡次骚扰宋国边境,宋国不堪骚扰定会向晋国求助。晋国为拉拢宋国就要出兵伐郑,但齐人肯定不想让晋国讨伐郑国,所以就派陈盘来做说客了。”
“你这半年在秦国,中原的事还知道的不少嘛!”无恤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晋侯大疾,卿相亦久病缠身,伐不伐郑都要看智瑶的意思。可我昨夜不觉得智瑶想伐郑。”
“智瑶是没打算伐郑。他和陈盘的赌注无非是由谁去调停宋、郑两国的争端。你赢了陈盘一局,齐国就必须出面让郑国停止对宋国的侵扰,郑侯还要另外备礼向宋公致歉。”
第298章 畏子不宁(二)()
无恤拉着我穿过一片开满苜蓿花的野草地,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柏木道,“饿了吧,我在那边给你做了荇菜鱼羹。”
“那你呢,你和智瑶赌了什么?为什么智瑶说我替你赢了两座城池?”
“这么急做什么?你真不饿不累吗?看来,我这一天一夜还是轻饶你了。”无恤见我喋喋不休,一把将我揽进怀里,低头用鼻尖轻磨着我的鼻尖。
我脸一红,伸出双手一下捂住了他的脸。
他在我掌心吃吃一笑,擒着我的手腕,道:“你怕羞,捂我的脸做什么?我又不怕羞。”
“我饿了,吃鱼去了。”我收回自己的手,飞快地朝湖岸边跑去。
春日的雁湖一改昔日的萧索,如镜的湖面倒映着满天绯红的晚霞,成群的大雁栖息在湖岸边的水草丛中,偶有几只振翅而飞,吟哦之声清脆辽远。在离雁群不远的地方,柏木树下支着一方木架,架上吊着铜釜,釜中轻烟袅袅。我自己找了碗,拿木勺盛了满满一碗的鱼羹。
无恤笑着走到我身边,开口道:“我和智瑶赌的是赵氏伐郑的机会。智瑶以卿父久病之由,想要以一家之力独自伐郑。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在军中树立威望,又可以一人独得晋侯许下的封赏。封赏之城在北,我不能不争。”
“可你不是说智瑶没打算伐郑吗?宋郑之争只要调停便好。”我低头喝了一口清香爽口的鱼羹。
“傻瓜,那是骗齐人的鬼话,你也信?智瑶不是不想伐郑,而是碍着晋侯的病还不能伐郑。可宋郑两国争了一百多年,他总能找到借口出兵。我若不未雨绸缪,岂不是叫他独得了北方四城,生生断了我赵氏北进之路。”
晋国西有秦,南有楚,东有郑、卫、齐、鲁。赵氏若要拓地只能北上。当年董安于为助赵鞅北进,硬生生在一片荒地上造出了一座大城,为了填满这座大城,赵鞅才会向我祖父赵午索要五百户卫民。毁邯郸,以填晋阳。我的家,我所有的亲人就这样成了赵氏北进之路上的牺牲品。
“你如今还想要往北拓地?”我端着陶碗,嘴里的鱼羹已完全变了味道。
“北方是赵氏的生脉,我不得不争。”
“可昨夜我若输了呢?”
“六盘皆输,那便是天要助他智瑶了。只可惜天神眷我,把你给了我。”无恤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鱼羹,我一抿唇,放下手中鱼羹站了起来:“昨夜是陈盘的自大帮了你,与我无关。我吃饱了,我要回去了。”
“你还在怪我?”无恤一把拖住了我的手。
“我不怪你。只是你要做阿爹了,你我过了今日能不见就不见吧!”我用力去掰他的手,但这一次却怎么也掰不开了。
“放开,我要走了。”
“不。”他双臂一张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你我的将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我赵无恤的婚誓一生只说一次。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如今,你未老,我未老,你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推开我?”
“昨夜是个意外。我那日在草棚里跟你说的才是我的真心话。你没变,是我变了。以后我要去哪里,和谁一起去,回不回来,都与你无关。”我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发哽。
“一次已经够了,你不能再抛下我一次!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赵无恤从始自终未曾负你一丝一毫。只要我拿下北方的代国,我就不再需要狄人的马匹,你将来也不会再见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代国是伯嬴的代国,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只要你为我生的孩子,你等我,两年就好。不,一年就好。”他捧着我的脑袋急切嚷着。
我看着他,眼泪已在眼眶中打滚:“红云儿,我们不会有孩子了我不能等你,也再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邯郸君赵稷的女儿,因为你的父亲毁了我的家,因为我如果与你长相厮守,生儿育女,那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阿娘
“阿拾?”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
“好,你不说,我便不问。”
无恤的温柔将我的眼泪一下逼出了眼眶:“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你没哭。”他叹息着,轻轻地将我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
再回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淡月挂在山巅,轻薄如纱的彩云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随风轻移。无恤骑着马将我放在身前,碎碎的马蹄声将我一路送回了浍水边的小院。
不想放开身后的人,可又必须放开。
马蹄声未止,我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进了小院。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闹人的山雀子站在木槿花枝上唧唧地叫个不停。
我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他也知道我就站在这里。
一道门隔着两个人,隔着两颗心。
“你走吧!”我紧紧闭上眼睛。
有风吹起我的发梢,睁开眼,人已经被他腾空抱起。
“阿拾,没有不可以,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不可以!”他抱着我,一脚踢开了脆弱的房门。
眼前是冲天的火焰,坍塌的城墙,焦黑的泥土带着火星扑落在脆弱的花枝上。花海烧成了火海,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滚滚的黑烟。
我赤足踩在炙热的大地上,脚心传来的痛楚叫人举步维艰。我知道这是梦,自己的恶梦,却不愿醒来。我想见一见阿娘,见一见阿兄,即便是在梦里。
走进那座大河之畔的城池,巍峨的城楼在身后的大火中轰然倒塌,可我没有回头,因为那是我无力阻止的过去。
“阿娘——阿兄——”我踩着焦土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阿舜——阿藜——”男人的声音似回音在我耳畔鸣响。
是他吗?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滚滚的浓烟。
手提长剑的赵稷就这样穿过火焰,穿过火海朝我走来。他的剑尖滴着血,他的脸上满是黑烟熏染的印迹。
“阿爹”我看着他,嘴唇一动,竟唤出了自己以为永生都不会唤出的两个字。
“你是谁?”一身火星的赵稷来到我面前,他低头打量着我的脸,然后按着我的肩膀,将一柄滴血的长剑一寸寸地刺进我的胸口,“你就是我的好女儿吗?”他问。
“不——”胸口的剧痛让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黑暗中,无恤握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我搂进怀里:“怎么了?做恶梦了?”
我蜷缩起身子在他怀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事了,醒了就好了。”无恤将我抱得更紧。
“我刚刚还有说什么梦话吗?”我问。
“你要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吗?”
“不要。”我轻轻地摇头,梦里的一切是我永不能言的秘密。邯郸、赵稷、战火、死亡、复仇,无论哪一个,只要我一开口,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就会化为泡影。
“那就睡吧。”
“嗯。”我轻轻地答应,过了许久又问,“外面下雨了吗?”
“也许下了,也许没有。除非你现在想和我一起去看雨,否则我不关心。”无恤撩开我粘在脸上的碎发,温柔地替我合上眼睛,“你这两天累坏了,快睡觉。”
“我怕我还会做恶梦。”
“没关系,我会去你梦里找你。”无恤在我发间轻吻,然后叹息着将我再次拥紧。
我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慌乱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不管天明我们是不是要分开,起码这个夜晚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