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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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低垂,目不斜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大太太见状,不由得气结,心里暗恨不已。
冯晓磬瞪大眼睛,眼白布满血丝,轻蔑地对冯晓笙吐出几个字:“哼,那个穿黄衣服的才是你的妹妹。下贱人生出来的贱骨头。”
冯晓笙不说话,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直到沁出一丝血痕。
冯晓磬的这番话,无异于指着冯晓笙羞辱冯子康。
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晓瑟只觉得心间的郁气犹如火焰一般猛然蹿高,额头刺刺地疼痛着,不经思索的话便脱口而出:“五姐姐,东麟山上可是有狼出没的。若是二姐姐没有清楚地记着你摔落的位置,并且及时赶回报信,恐怕你伤的就不只有腿了。听说白眼狼可是会吃人的。”
冯晓琴勉强压住唇边溢出的笑意,心说我怎么就说不出这种一针见血的狠话。恩将仇报,可不是白眼狼么。她得意地附和着:“就是。五妹妹幸而没有遇上白眼狼,可得好好谢谢二姐姐。”
安静的氛围里,忽地响起“噗嗤”一声突兀的笑声,仿佛打开了洪水的闸门,不多时,厅堂里便交织着片片的低语和阵阵的笑声。
熟悉的,陌生的脸庞逐渐扭曲,变形;声音扩大,缩小,敲击着耳膜,好像有无数的魔鬼围绕,伸出怪手撕扯着、张开血盆大口啃噬着。可怖的刺激让本就疯狂的冯晓磬彻底崩溃。
反常地,她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阴沉着脸,眼睛里冒出恶毒的光,好似吐着信的毒蛇。蓦地,她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冯晓瑟脸上。
厅堂里骤然鸦雀无声。
掌风带着冲力,使得冯晓瑟的脸侧向一边,脸颊肿起,一片殷红。
冯晓瑟懵了,耳朵嗡嗡作响,晕眩中,那些被她刻意忽略、遗忘的,命途中所见的一幕幕,飞快地闪现着——
金榜题名,俊朗士子巡游。
状元和榜眼皆已经年过四十,唯有探花少年郎,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一袭红衣,衬得他如同芝兰玉树,卓尔不凡。
冯晓磬隐没在人群中,一见倾心,一见钟情。
她无时无刻想念着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大太太看出端倪,逼问之下,冯晓磬说出了实情。大太太爱女心切,于是进宫,怂恿着冯修容请求陛下赐婚。
十日之后,圣旨下。
大婚之日,冯晓磬不胜娇羞,充满对未来的憧憬。探花郎却是眉头深锁,看似忧郁凄然。
探花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一家老小靠着母亲支起的豆腐摊子勉强度日。他自小好学,没有束脩请先生,便进入书院做小厮,工余时间悄悄地躲在门外,听先生讲解。
是金子总是会发光,善良的书院山长,注意到这个聪慧的孩子,从此让他负责清扫书楼,并允许他入内旁听。他如同一块干瘪的海绵,放肆地吸取着知识的养分。
终于,一鸣惊人。
贫寒时,隔壁铁匠家时常关照。探花郎与铁匠家的女孩儿青梅竹马,情深意笃,早就私定下了终身。谁知一道圣旨,让原应该美满的姻缘化成了泡影。
在探花郎与冯晓磬成亲后不久,铁匠家的女孩儿也悄悄地嫁人了。一年之后,难产而亡。
春如旧,人空瘦。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人成各,今非昨。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探花郎在得知亲事并非是陛下的主意,而是由冯府通过冯修容向陛下求来时,满腔的伤痛化成了无比的愤怒。
他对冯晓磬温柔小意,哄得她偷偷溜进老太爷冯博文的书房。彼时,冯博文已调任兵部尚书。他与人勾结,在采购军备时以次充好,从中贪墨。冯晓磬偷来了冯博闻涉罪的关键证据。
探花郎将罪证交给了自己的座师——门下省侍中白刚健。
白刚建与冯家素有旧怨。大老爷冯子文在御史台任职时,曾弹劾白刚建三子,使其被贬至南省穷乡僻壤为县令。白刚建三子水土不服,染上时疫,不治而逝。
白刚建有失子之痛,探花郎为失爱之恨,两人一拍即合。
由此,冯府一步一步走向覆灭的深渊。
第16章()
人说忍字心头一把刀,恨又何尝不是。
前所未有的恨意,仿佛随着心脏的猛烈搏动,汇入血脉,流向四肢百骸。
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面前这个凶横的人。若非她一意孤行,拆人姻缘;若非她刁蛮无脑,引狼入室,冯府不会败落,父母不会惨死,兄长不会被流放……而她,因为是外嫁女,逃过了一劫,虽然在婆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但相比起来,已然是幸运。
长久以来每每受了委屈,皆是一笑而过,为什么要忍让?以为忍让可以换来家和万事兴。可惜自己珍视的家被毁得七零八落。家都不存在了,和又从何说起?
既然如此,忍耐不仅没有意义,反而成为了禁锢自身的枷锁,被人轻视的缘由。就让自己活得潇潇洒洒,恣意飞扬吧,至少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可以说上一句:此生无怨无悔。
冯晓瑟的眼睛凝滞住,直勾勾、阴测测,锋利得像刀,寒冷得像冰。卯足了劲,驽箭离弦一般,她反手回敬了冯晓磬一个耳光。势大力沉,连掌心都隐隐刺痛。
自出娘胎以来,冯晓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挨打了,就连挨骂都没有过。她先是愣了愣,继而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嚎叫着:“你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打我!”
冯晓瑟不容她继续叫嚣,上前一步,抬手又是一个耳光,无穷无尽的愤恨,仿佛裹挟着能够翻江倒海的能量。冯晓磬发髻上的金钗飞脱了,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除了胡乱地挥舞双臂,根本没有了还手之力。冯晓瑟稳稳地制住她,借势用力一推,冯晓磬没有防备,腿脚站立不稳,一屁股摔到地上。
脸上火辣辣的疼,尾椎骨传来脱节样的痛,到底让冯晓磬清醒了些。冯晓瑟弯下腰,脸离她很近,近的能够看清她微微抖动的眼睫毛。
冯晓磬莫名的心慌,她的眼睛太可怕了,僵硬,仇恨,不加掩饰的杀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冯晓瑟却又逼了上来,伸手揪住冯晓磬的衣领,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够听到的声音:“以后你最好安分守己,我不但敢打你,还敢杀了你。”
冯晓磬害怕了,仍然嘴硬却随着她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杀人要偿命的,你不敢。”
冯晓瑟冷笑,松开了衣领上的手,轻轻地抚平上头的皱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舒服地死,痛苦地死,又或者,生不如死。想想看,当日你摔下山崖,我若是想害你,只需要把救你的人引到错误的道上,可能在你落地的地方做些手脚,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发疯?”
也许是冯晓瑟的态度过于云淡风轻,语气过于自信笃定,冯晓磬心里冷到寒颤,不由自主地就相信了。
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突然间跌落,人的内心会畏惧比自己更为强悍的力量。冯晓磬不知所措,遽然嚎啕大哭,眼泪将厚厚的脂粉冲刷成一道道沟壑,有些可怖,又有些可怜。
这一招,是以退为进?人总是会同情弱者,将姿态放低来反衬自己的粗暴?仿佛已是两世为人的冯晓瑟此时不惮以最深的恶意来揣测人心。
她轻叹一口气,张开双臂将涕泪四下的冯晓磬拥在怀里,表情是悲天悯人的温柔,目光还带着一丝哀愁:“一切都过去了。五姐姐,妹妹知道你心里的痛苦,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宣泄,打也好,骂也好,妹妹是不会怪你的。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一幕,让旁边的冯晓琴脑筋打结,呆若木鸡。不但是她,就连津津有味看热闹的女眷们都是瞠目结舌,明明是剑拔弩张地对峙,激烈地交锋的打斗场面,怎么骤然变成姐妹情深,相互安慰的温情脉脉?
正当众人面面相觐,不知如何反应之时,黄嬷嬷从外头进来,径直走到老太太跟前,笑道:“老太太,才刚园子里丫头来报,戏台子茶点已经备好,戏班的戏子们打扮整齐,就等着老太太、太太们并各位贵客的大驾。”
黄嬷嬷说这番话时气沉丹田,嗓门张大,是以厅堂里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有的人不禁面露失望,老太太出面了,热闹也就收场了。戏台子上唱的戏,扭捏作态的,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一出的精彩。
老太太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便有人兴致高昂地回应着:“那感情好,老太太见识广,品味好,咱们就等着老太太带着吃喝玩乐呢。”
老太太微微一笑:“既如此,咱们走吧。今日小儿失态,让众位笑话了。”
见老太太没有过多遮掩,女眷们也乐得顺着杆子爬:“老太太说的哪里话,谁不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姐妹们斗斗嘴,磕磕绊绊常有的事儿,感情倒还是一样的好。”
一群人簇拥着,老太太缓步而来,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冯晓瑟,光影勾勒着她侧脸优美的线条,额头饱满,鼻梁挺直,轮廓清晰。
冯晓瑟仿若浑然不觉,依旧拥着抽泣的冯晓磬,不断低声地安抚着。
老太太发话道:“几个丫头都累了,就别去看戏了,回房歇着吧。”
战战兢兢的冯晓笙、冯晓笛、冯晓琴连忙半屈膝行礼,然后应道:“是。”
熙熙攘攘的女眷们鱼贯而出,偌大的厅堂,顿时变得空旷而又安静。
冯晓笙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拱肩缩背的身影,显得很萧瑟。冯晓琴长舒一口气,见冯晓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才放松的心情不由得又紧绷起来。
冯晓瑟将冯晓磬扶起,她似乎软成一团发面,糊里糊涂,无知无觉。唤来冯晓磬的丫头,看着她被牢牢地搀扶着,又叮嘱道:“好好照顾着五姐姐。”
冯晓磬掀了掀眼皮,惊疑未定:“你……”
“记着我的话,安生些,别瞎折腾。凡事过过脑子,不要一意孤行。否则,不但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那些疼爱你的人。”
冯晓瑟前所未有的强势和坚定、不容置疑,把冯晓磬镇住了。她张了张嘴,硬是说不出半句话。呆滞着双眼,蹒跚地离开了。
收回落在冯晓磬背影上的目光,见冯晓琴正好奇地端详着自己,冯晓瑟笑着:“四姐姐是怎么了?不认识我?”
冯晓琴快人快语:“六妹妹好像变了。”
“哪里变了?”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感觉着不一样了。”
“四姐姐你说的太玄了。什么变不变的,我还是我。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六妹妹,你的两个耳光,打得真解气。可是……”冯晓琴左右观望,欲言又止,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秋后算账。”
“还未发生的事,担心也是多余。船到桥头自然直,走着看吧。”
……
当人决定抛弃旧有,重塑自我的时候,也许命运,就在这一刻改变它的走向。
第五章
夜朗风清,月明星稀。
白日,黑夜,如同生命的轮回,亘古不变。
冯晓瑟端坐在案几旁,临字帖。这是她每晚必须完成的功课。
蘸满了浓墨的紫毫笔,挥洒在宣纸上,墨香浓郁,经久不散。她很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起笔,承接,转折,收势,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