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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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命运改变了,你所牵连的人,事,物,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这句话,彷如铁锤,重重地敲击着冯晓瑟的心灵。命途,命途之主,冯家的败落,她已是信了。都说眼见为实,经历的这一切,由不得她不信。虽然还是很好奇,为何命途之主会选择她,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结果。如果她的努力,能够守护她所珍视的人,那么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一刹那,冯晓瑟做出了决定:“我怎样才能改变命运?”
“靠你自己。”
心里暗存的两分小希冀被命途之主不留情面地熄灭,冯晓瑟不死心:“你可以帮我吗?”
“靠你自己。”
人贵有自知之明,以冯晓瑟的能力,怕是景澜院交到手里,也未必能够制得住。靠自己一人之力,扭转乾坤,改变命运,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有些失望:“我做不到。”
命途之主的声音依旧平淡:“试试吧。”
冯晓瑟一愣,继而苦笑,从看见未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没有了退路:“那,我就试试吧。”
“契约达成。”
命途之主的话音刚落,冯晓瑟手掌里的西岭银仙骤然放光,分离出无数细小的光线,千丝万缕,穿进了她的胸膛。
冯晓瑟只觉得如同火烧一般灼热,心脏似乎要崩裂破碎,灵魂似乎也被燃烧成灰烬,脑子里一片轰鸣,痛苦不堪之下,便晕了过去。
第三章
又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
冯晓瑟身穿银白亮缎绣绿萼梅花小袄,领口、袖口镶滚白狐毛,淡粉色棉绫裙,手里捧着一个景泰蓝手炉,半倚半靠在罗汉床上。
地龙烧得很旺,空气中的暖意却怎么也无法温暖被冰冷沁透的心。
她的眼神凝结,人一动不动,彷如雕像一般。透过窗棱,看雪还在下着,一片两片,好似梨花纷纷扬扬。也许雪是天地间的精灵,以纯洁的白色,掩盖着贪婪,遮蔽着纷争。但只要存在,就不会轻易消失,即使是隐藏在厚厚的冰雪之下。
从普度庵回到冯府,已经整整十天了,但那一日发生的所有,无时无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清晰。
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这一段经历,噩梦,的确是的。冯晓瑟不但看见了冯府的覆灭,还看到了自己的悲惨未来——
陛下有旨:冯府抄没家产。犯官冯博文、冯子明、冯子善、冯子康罪不可恕,判弃市;犯官家眷去诰命,流放南省三千里;犯官冯子康之女冯晓瑟罚入教坊;犯官府邸杂役仆妇一律发卖。
罚入教坊。
充当官妓,世代相传,久习贱业。
中京城北城有一条红花胡同,教坊司便落户在此。
冯府抄家来得很突然,管事才将消息送进后院,衙役们厚厚牛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就已经远远地传来。
瓷器落地,碎片飞溅;丝帛撕裂,如泣如诉。
圣旨代表着天子之威,没有任何人可以反抗。混乱之中,冯晓瑟在母亲哀伤的泪眼中被衙役带走,这一眼,就是生离死别。送到教坊司,她孑然一身,除了身上穿的锦衣,就只有母亲塞到她手里的一小块金子。
幽暗的小房间里,空空荡荡,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个彪形大汉就守在房门口,满脸横肉,眼睛里流露着一股邪气。
冯晓瑟瑟缩在墙角,害怕得浑身发冷,直冒冷汗。从踏入教坊司的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而是身份卑下、卖身卖笑的玩物。
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逆着光,她的脸看不太清楚,只有发鬓间一朵硕大的红花格外醒目。
那女人一步一步靠近冯晓瑟,弯下腰,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她片刻,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满意地:姿色还不错,很水灵的姑娘。从明儿开始,你就叫如月,跟着司乐学习乐律戏曲吧。
冯晓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姓者,统于上者也;氏者,别于下者也。名,乃是长辈父母所赐,怎能由你这卑贱之人轻易更改。
呦呵,性子还挺烈。
那女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笑一声:进了教坊的门,就只有一个身份——官妓。我说你是如月,你就是如月。你想要安安生生地活下去,就得忘了以前是谁,出身何处。
冯晓瑟泪流满面,头发丝丝缕缕糊在脸上,撕心裂肺地大喊:不。
哼,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老娘心狠。
那女人对着彪形大汉一努嘴:让咱们如月姑娘长长记性。
彪形大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木棍,木棍的前端,是一个小小的锤子。他对着冯晓瑟的后颈一锤下去,冯晓瑟便顿时浑身瘫软在地,无法动弹,手指却僵硬弯曲,好似鸡爪子似的,不住地颤抖。
彪形大汉又是一锤,击打在冯晓瑟的小腹部,钻心的痛楚,冯晓瑟死死咬着嘴唇,一条血丝从唇瓣溢出。三锤过后,冯晓瑟再也坚持不住,虚脱晕倒。
这是一间小房间,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木桌,两把木椅。墙上开了一扇狭窄的窗,阳光透进来,温温软软地爬在木条地板上。
冯晓瑟已经醒了,小腹还有隐约的痛楚。她被换上一身浅紫色的细麻长裙,款式和花样都很简洁。
勉强起身,走到小窗前向外头望去,视线居高临下,原来身处的房间位于矮矮的阁楼里。
外头是个园子,种着花草树木,中间有一条石子砌成的小径,不知通往何处。远远地,摇曳走来一个身着红色纱衣的年轻女子,肩膀搭着浅绿色披帛。她似乎感觉到冯晓瑟的目光,停下脚步,仰头,莞尔一笑。
冯晓瑟心头莫名地发紧,连忙将眼神移开,斜斜地后退一步,将自己躲藏在墙边角落里。她害怕,害怕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忘记前尘,麻木地习惯于倚门卖笑的日子。将手放进嘴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痛感传遍全身,才觉得紧张的情绪微微得到了舒缓。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一直握着,死死地握着,就连晕倒也不曾松开。缓缓地,缓缓地放松,一根一根手指地放开,发白的掌心里,圆圆的小金块,闪烁着黄澄澄的光芒。
冯晓瑟轻声地:母亲,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谁能想象得到,上一刻,母女俩还在言笑晏晏商议着新首饰的花样子,下一刻,亲人被残忍地撕裂开,从此生死两茫茫。
谁能想象得到,上一刻,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官宦人家,下一刻,分崩离析,家破人亡的乱臣贼子。
脑袋嗡嗡作响,“官妓”两个字,不断地循环反复着。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尖刀,重重地刺进她的心。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能被玷污?
逃跑。
不可能。戴罪之身,天大地大,哪里有容身之地?侥幸逃脱,手无缚鸡之力,何以为生?若是逃跑不成,被抓了回来,教坊司的手段,冯晓瑟是领教过的,绝对会比死更痛苦百倍。
泪水湿了双眸。
这是谁的错?让无辜的人承受这般苦难。
世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无论如何痛苦,时间依旧流转;无论如何痛苦,都必须忍耐;无论如何痛苦,生活仍将继续。
不。
她可以不必忍耐,她可以不再继续。
冯晓瑟走向床榻,躺下,心是前所未有的宁定。她将手掌中的小金块放进嘴里,金块卡在喉咙里,带出撕裂般的疼痛。她浑然不觉,努力地,一点点地将金块咽了下去。
母亲,知道您的希望,希望女儿能够坚强地活下去。可世间太苦,与其在风尘肮脏里行尸走肉地活着,倒宁愿选择干干净净地死去。
老鸨闻讯而来,看了一眼,只皱着眉,厌恶地用手遮着口鼻:送到城外化人厂去。
一张素席裹着,便是她花样年华的最终结局……
第13章()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雪花时而飞舞,时而盘旋,时而悠然,时而挥洒,将冯晓瑟从幻境中带回了现实。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轻轻地抚上胸口,感觉着心脏的起伏跳动。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深刻地感受到,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改变命运,重塑人生。
有时候,勇气是从恐惧中来;有时候,勇气是从愤怒中来;有时候,勇气是从残酷中来。
曾经的自己,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死亡。如今的自己,必须选择面对,必须选择坚强。
“瑟儿。”
棉帘子被掀开,李竹君走了进来。她一身桃红缂丝棉绫褙子,黑色银丝鼠皮裙,发鬓上的蝶恋花五彩金钗随着她的步态微微地颤动着。
“母亲,您来了。”
冯晓瑟强颜欢笑的模样落在李竹君眼里,不由得让她暗暗叹气,从那样高的山崖上摔下来,幸亏老天保佑,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救回来了。可是心灵留下的阴影,怕是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驱散。
李竹君上前,握住冯晓瑟的手,温言细语:“瑟儿,听秋萍说,你的胃口不好,今日母亲为你做了几道小菜,都是你爱吃的。”
百灵和喜鹊手脚麻利地将梅花腿炕桌摆在罗汉床上,从食盒里端出竹笙鸡丝,香糟鳗鱼,蜜汁糯米藕,还有熬得糯糯的燕窝粥。
李竹君拿过影青釉瓷碗,亲手盛上燕窝粥,递给冯晓瑟,笑着:“母亲很久没有下厨了,来,吃吃看,可口不可口?”
冯晓瑟接过,她的动作很慢,一勺一勺地将燕窝粥送到唇边。她低下头,掩饰着通红的眼眶,强忍着泪意。母亲,这样善良美好,高贵典雅的母亲,为何最终落得凄然死去的结局——
流放三千里,限两个月走完,日行下限五十里。
一路风尘,一路艰辛。
沉重的枷号,摧残了李竹君的身体,她的腰受了伤,弯着,再也直不起来了。吃饭有一顿没一顿,有时候是干瘪的馒头,有时候是馊了的饼子。冬风起时,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刺骨的寒冷。
终于,病痛排山倒海地袭来。李竹君开始发热,咳嗽,皮肤溃烂。
冯晓信与母亲一同流放。
往日里骄傲的他,放下所有的尊严,苦苦地哀求着,一遍又一遍地磕头,只为了请求官差为李竹君请来大夫。
官差冷冷地拒绝了。他们只催促着人犯们赶路,若是拖延了将人犯交差的时刻,他们可是要受罚的。
无奈,冯晓信只得背着李竹君,一刻不停地走着。没有水,他就挖出地里的草根,让李竹君含在嘴里;没有吃的,他就摘树上的野果,给李竹君充饥。
李竹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偶尔醒来时,她总是对冯晓信说:若是将来,叨天之幸,你还能回到京城,记得找到你的妹妹,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冯晓信所有的努力,没能留住李竹君的生命。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无声地离开了人世……
眼前母亲如同芙蓉花般清丽的笑颜与幻境中母亲灰白枯槁死气沉沉的面容交织在一起,香甜的燕窝粥吃在嘴里,成了一团棉絮,索然无味。
冯晓瑟紧紧地抿着唇,吸着气,可是眼泪仍然抑制不住,一滴一滴,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