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简史-第3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
〃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任从冲动而生活
以上《杨朱》篇描写的固然代表晋人精神,但是并不是晋人精神的全部,更不是其中最好的。由以上引文可见,〃杨朱〃感兴趣的似乎大都是追求肉体的快乐。当然,按照新道家所说,追求这样的快乐,也并不是必然要遭到鄙视。然而,如果以此为唯一目的,毫不理解〃超乎形象〃的东西,那么,用新道家的话说,这就不够〃风流〃(就〃风流〃的最好的意义而言)。
《世说》中有刘伶(约221一约300年)的一个故事,他是〃竹林七贤〃之一。故事说:〃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裩衣,诸君何为入我裩中!〃(《世说·任诞》)刘伶固然追求快乐,但是对于超乎形象者有所感觉,即有超越感。这种超越感是风流品格的本质的东西。
具有这种超越感,并以道家学说养心即具有玄心的人,必然对于快乐具有妙赏能力,要求更高雅的快乐,不要求纯肉感的快乐。《世说》记载了当时〃名士〃的许多古怪行为。他们纯粹任从冲动而行,但是丝毫没有想到肉感的快乐。《世说》有一则说:〃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恩《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任诞》)
《世说》另一则说:〃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世说·简傲》)
晋人盛赞大名士的体质美和精神美。嵇康(223…262年)〃风姿特秀〃,人比之为〃松下风〃,说他〃若孤松〃,〃若玉山〃。(《世说·容止》)钟会(225…264年)所闻所见也许就是这些吗。
《世说》另一则说:〃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容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世说·任诞》)
他们不交一言,因为他们要欣赏的只是纯粹的音乐美。王徽之要求桓伊为他吹笛,因为他知道他能吹得好;桓伊也就为他吹,因为他知道他能欣赏他所吹的。既然如此,吹完听完以后,还有什么别的要交言呢。
《世说》另一则说:〃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世说·言语》)
阮籍(210…263年)、阮咸是叔侄,都是竹林七贤中的人。〃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上去,便共饮之〃(《世说·任诞》)
支遁(314…366年)对鹤的同情,诸阮对猪的一视同仁,说明他们具有物我无别,物我同等的感觉。要有风流的品格,这种感觉也是本质的东西。要成为艺术家,这种感觉也是本质的东西。真正的艺术家一定能够把他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他所描绘的对象上,然后通过他的工具媒介把它表现出来。支遁本人也许就不愿意做别人的玩物,他把这种感情投射到鹤的身上了。虽然没有人说他是艺术家,可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正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情的因素
本书第十章已经讲过,庄子认为圣人无情。圣人高度理解万物之性,所以他的心不受万物变化的影响。他〃以理化情〃。《世说》记载许多人而无情的故事。最著名的是谢安(320…385年)的故事。他任晋朝丞相时,北方的秦国大举攻晋。秦帝亲任统帅,自夸将士之多,投鞭长江,可以断流。晋人大为震恐,但是谢安镇静、寂然,指派他的一个侄儿谢玄,领兵抵抗侵略。公元383年进行了历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战,谢玄赢得决定性胜利,赶走了秦军。最后胜利的消息送到谢安那里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朋友下棋。他拆信看了以后,把信搁在一边,和先前一样,继续下棋。这位朋友问前线来了什么消息。谢安还是那样平静,答道:〃小儿辈大破贼。〃(《世说·雅量》)
《三国志·魏书》钟会传附王弼传的注中,记载了何晏(249年卒)与王弼(226…249年)关于情的讨论:〃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放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王弼的理论,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圣人有情而无累。这句话的确切意义,王弼没有讲清楚。它的含义,后来的新儒家大为发挥了,我们将在第二十四章加以分析。现在只需要指出:虽然新道家有许多人是主理派,可是也有许多人是主情派。
前面说过,新道家强调妙赏能力,有了这种能力,再加上前面提到的自我表现的理论,于是毫不奇怪。道家的许多人随地排遣了他们的情感,又随时产生了这些情感。
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234…305年),《世说》里有他的一个故事,就是例子。故事说:王戎丧儿,〃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世说·伤逝》)
王戎的这番话,很好地说明了,为什么新道家有许多人是主情派。可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动情,倒不在于某种个人的得失,而在于宇宙人生的某些普遍的方面。例如《世说》有这一则卫玠(286…312年)的故事:〃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悼,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世说·言语》)
《世说》还有一则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世说·任涎》)
由于有这种妙赏能力,这些有风流精神的人往往为之感动的事物,其他的普通人也许并不为之感动。他们有情,固然有关于宇宙人生总体的情,也有关于他们自己的个人感触的情。《世说》有一则说:〃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世说·任诞》)
性的因素
在西方,浪漫主义往往有性的成分在里面。中国的〃风流〃一词也有这种含义,尤其是在后来的用法上。可是,晋代新道家的人对于性的态度,似乎纯粹是审美的,不是肉感的。例如,《世说》有一则说:〃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湖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世说·任诞》)
《世说》又有一则说:〃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
当时中国的风俗,一位夫人是不可以介绍给她丈夫的朋友的。因此韩氏对她丈夫说,这两位朋友下次来了,她想在暗中窥看一下。〃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世说·贤媛》)
阮籍,山涛(205…283年)妻韩氏,都是欣赏异性的美,而不含任何性爱。或者可以说,他们只是欣赏美,忘了性的成分。
像这些都是晋代新道家〃风流〃精神的特征。照他们的看法,〃风流〃来于〃自然〃,〃自然〃反对〃名教〃,〃名教〃则是儒家的古典的传统。不过,即便是在这个儒家衰微的时期,还是有个名士和著作家乐广(304年卒)这样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世说·德行》)我们将在第二十四章看到,新儒家就是在名教寻求此乐的一种尝试。
★第二十一章中国佛学的建立
佛教传入中国,是中国历史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从它传入以后,它就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因素,在宗教、哲学、文学、艺术方面有其特殊影响。
佛教的传入及其在中国的发展
佛教传入的确切年代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历史家们仍未解决,大概是发生在公元一世纪上半叶。传统的说法是在东汉明帝(58…75年在位)时,但是现在有证据说明在明帝以前在中国已经听说有佛教了。尔后佛教的传播是一个漫长而逐步的过程。从中国的文献资料看,在公元一、二世纪,佛教被人认为是有神秘法术的宗教,与阴阳家的和后来道教的神秘法术没有多大不同。
在二世纪,有一个说法是,佛不过是老子弟子而已,这个说法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了。这个说法是受到《史记·老子列传》的启发,其中说老子晚年出关,〃莫知其所终〃。道家中的热心人就这句话大加发挥,创作了一个故事,说老子去到西方,到达印度,教了佛和其他印度人,总共有二十九个弟子。这个说法的含意是,佛经的教义不过是《道德经》即《老子》的外国变种罢了。
在三、四世纪,比较有形上学意义的佛经,翻译的更多了,对佛学的了解也进了一步。这时候认为,佛学很像道家哲学,尤其是庄子哲学,而不像道教。佛学著作往往被人用道家哲学的观念进行解释。这种方法叫做〃格义〃,就是用类比来解释。
这样的方法,当然不会准确,容易造成曲解。于是在五世纪,这时候翻译的佛经大量地迅速地增加了,这才坚决不用类比解释了。可是仍然存在这样的情况,就是五世纪的佛学大师,甚至包括印度来的鸠摩罗什在内,继续使用道家的术语,诸如〃有〃、〃无〃、〃有为〃、〃无为〃,来表达佛学的观念。这样做与类比解释不同,后者只是语词的表面相似,前者则所用语词与其表达的观念有内在联系。所以从这些著作的内容来判断,作者们继续使用道家术语,并没有造成对佛学的误解或曲解,倒是造成印度佛学与道家哲学的综合,导致中国形式的佛学的建立。
这里必须指出:〃中国的佛学〃与〃在中国的佛学〃,二者所指的不一定是一回事,即不一定是同义语。因为佛教中有些宗派,规定自己只遵守印度的宗教和哲学传统,而与中国的不发生接触。相宗,又称唯识宗,就是一个例子。相宗是著名的到印度取经的玄奘(596…664年)引进中国的。像相宗这样的宗派,都只能叫做〃在中国的佛学〃。它们的影响,只限于少数人和短暂的时期。它们并没有进入广大知识界的思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