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玉岭-陈舜臣-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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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形象十分勇敢。
碧蓝的天空高远无际,只见那斗篷的紫色、上衣的红色、裤子的黄色朝着这蓝色的天空升腾。这简直是色彩艳丽的飨宴。
映翔的形象愈来愈小。每当刮起一阵风,入江的手心里都要为她捏一把汗。
斗篷在飘动,入江真担心她会不会为风儿刮走。
“可以不披斗篷嘛!披斗篷……可危险啊!”李东功仰头望着望楼,多次这么自言自语说。看来他也担心得要命。
劲吹的风、飘动的斗篷都未能阻止映翔的脚儿攀登。
强劲的风只能起到使她的英姿更加飒爽的作用。
仙女升夭!入江觉得好象看到了一种奇怪的幻影。
映翔爬到望楼的顶上,一歇也不歇,轻轻一跳,跳到踏脚板上。入江这时听到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齐发出惊叹声 紫色、红色、黄色在二十米的高空已混合在一起。壶的白色在这些颜色中不停地舞动。
壶中的朱红掺和着大量特殊的树脂,风吹雨打也不容易剥落。点朱的人用手抓起朱红,先填好唇线,然后再涂整个嘴唇。
“要快点涂。老是待在那种地方……”李东功焦急不安地说。
可是,映翔仍然认真地在涂朱。
涂完朱,她一只手高高地举着那只壶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声。
令人吃惊的是,她却若无其事地在俯视着下面的群众。
“啊呀!多危险啊!”,身旁的李老人不觉发出了惊呼声。
入江闭上了眼睛。约摸换两口气的工夫,他睁开眼来,这时映翔已经开始从望楼上往下走了。
不知为什么,入江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映翔的形象愈来愈大。但是,入江的眼睛透过泪水所看到的只是在风中飘动的一片紫色、红色、黄色,以及被这些颇色包着的小小的白点象幻影似地在摇曳着。
映翔这时的形象深深地刻印在入江的胸中。
映翔是个美丽的姑娘。但在她攀登这个望楼之前,入江只觉得她很可爱,而从自己的心头上轻轻地滑过去。在点朱的时候,她才进入了入江的心灵深处,象把他的心灵撬开而钻了进去似的。
入江的心灵渗出了血。受伤的心灵马上就会疼痛的。他觉得靠理性与意志的力量已经无法克制了,感到浑身颤抖起来。
第八章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入江的记忆中只留下映翔的面影,玉岭的风景已经淡薄了。
入江一想到明天就要去玉岭,种种的回忆一个接一个浮上脑际。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快要天亮的时候,好容易才打了个盹。但这也是很短的时间,很快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周先生九点半上您那儿去,在这之前,请您吃完早饭。”
电话里出来的声音是熟悉的翻译的日本话。这些日本话仍然是那样简单明了、段落分明。它清楚地告诉入江: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出现的事情已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而现在他已五十岁,在上海的旅馆里迎接早晨。
“我明白了我做好准备等他。”入江回答说。
果然如预想的那样,尽管同坐在一辆车子里,周扶景还是很少说话。
“您特意陪我到玉岭这样偏僻的地方去,实在对不起。”
入江对周扶景表示感谢说。
“不,不是特意的。”周扶景坦率地回答说:“我是利用假日到玉岭前面一点的地方去。说实在的,平常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是坐不上这样小车的今天坐上这样的车子,完全是沾您的光。是您给我帮了很大的忙。”
“是嘛”入江笑着望着对方。但是周扶景精悍的侧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谈话到此就中断了。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这次周扶景主动搭话说:
“听说您要看玉岭的佛像。您对玉岭佛像的哪一点感兴趣呀?”
这好似是一般客套的问话。但他的声音有点激动,可以看出不是表面的应酬话。看来周扶景是真的想了解这个问题。
周扶景生得瘦,但令人感到浑身是劲。跟他坐在一起,每当膝头相碰的时候,入江意识到对方很有劲。
入江感到有一种威严的压力,不敢随便地回答。尽管他提醒自己,这不是事务性的、枯燥无味的谈话,但他还是把前些天通过醒译跟官员说的话,作了更认真的说明。
这么说,您是想重新认识人民群众的信仰的力量吗?”
周扶景听了入江的说明后,又提出了问题。像用词虽然很客气,但这种追问是很严厉的。
并不是说信仰,而是说平民的有限的能量朝什么方向发展,它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就是说,它并没有受到宫廷或富豪的保护。尽管在技术还不洗练,但应当说是朴素的美的艺术,土生土长的艺术我想对这样的艺术给予评价。”
入江由于长期不说中国话了,词汇很贫乏。要想深入地说明这样的问题,当然是困难的。
对于入江往往不知如何用词的回答,周扶景好象很同情。他反复地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不过,入江感到对方这时是在静静地观察自己。
对于去玉岭得到批准,入江之所以感到意外,也由于他的脑子里认为去那儿交通不便。但现在他了解到已有新的公路直通瑞店庄。
“怎么样,这条公路不错吧。这是七年前修成的,还这么纹丝不动哩。”年轻的司机骄傲地这么说。
入江跟这个爱说话的司机说了许多话。周扶景也不时地插进来说几句,但话都很短。
当入江谈到二十五年前在玉岭看到的“点朱”的仪式的时候,周扶景鄙视地说:“那是很无聊的事,现在当然不搞了。搭起那么大的望楼,简直是浪费资材。而且封建时代搞迷信活动,目的是使人民在政治上愚昧。”
入江想起了周扶景是交通机构资材部门的技术人员。
他内心里暗暗地说道:“看来还是彼此的工作性质不同啊!”
周扶景虽然是个很少说话、不善交际的人,但入江却不由得对他抱有好感。这也许是由于他的身上蕴藏着一种强韧的力量。
入江曾看到李映翔毫无畏惧地登上高耸的望楼,眼中涌出了热泪,这一定也是对强韧的力量所产生的感动。
入江过去所打交道的,都是静止的事物,比如木像、石像以及画在绢子或纸上的人物、山水等。这些东西当然也有表现出强韧的力量的,但它们如不通过心灵的过滤,那是无法感受到的。
在战争期间,入江对强烈的事物抱有反感。因为这些东西的代表就是米黄色的军装和刺刀。所以他有意识地想埋头于静止的事物之中。
在他极力回避的强韧与运动的事物之中,也存在着“美”。他在攀登望楼的少女的形象中发现了这种美。由于强韧的力量蕴藏在优美的形象之中,所以他格外受到感动。
他对映翔燃起思慕的火焰的原因,只能作这样的解释。
在车子里,他与周扶景的肩膀又相碰了一下。
一种强韧的力量传到他的身上。
他对周扶景怀有好感,同时也有一种反感。
“我并不完全这么认为”入江说道“当时,我看到一个身着紫色的斗篷和黄色裤子的少女,神情自若地朝着那座高耸的望楼攀登上去,我深深地受到感动。那就好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极其优美的画具,去完成一幅杰出的画。当时我就是这么感觉的。对,我受到了感动。非常非常……”
他的中国话还不能运用自如,费了好大的劲才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为了对映翔的回忆。
周扶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侧面看去,他的面颊上有着深深的笑窝。他说:
“世界是广阔的,偶尔也会有个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
不一会儿,玉岭的五蜂已开始斜斜地进入眼帘。
第一峰和第二峰重叠在一起,第三峰稍微离开一点。第四峰和第五峰好似交错在一起,排列在它们的旁边。
随着公路的迁回,五峰逐渐由斜面转向正面。不过,从远处还看不到浅刻在灰色岩面上的线纹。不用说小佛像看不到,就连第三峰上的两座大释尊像也是同样。
入江在凝神了望着。
他终于在第三峰岩面中央的稍下方发现了一块红色的污迹。
随着车子靠近,认真注意看去,释尊像的轮廓已经隐约可以辨认了。
红色的污迹逐渐地扩大,色彩也越来越鲜明。入江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地向过去靠近。
已经相隔了二十五年。不过,据周扶景说,这种每隔十年举行一次的点朱仪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成立以来已经废除了。真是这样的话,现在在逐渐扩大的红色的污迹,还是当年李映翔涂上去的哩!
入江和周扶景所坐的车子来到了玉岭的山脚下。预定只在这里住一宿,明天中午以前必须离开这里,返回上海因此,当天就必须要观看摩崖佛。
他们俩让车子等在那儿,从第一峰开始观看。
第一峰和第二峰上的佛像很多,但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经常听到打倒四旧的口号。你们真的不想保护文化遗产了吗?”入江问周扶景说。
“我是交通方面的技术人员。这方面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周扶景回答说:“不过,我了解保护文化遗产仍然是我国政府的大方针。但是,这些没价值的东西,究竟能不能称得上是文化遗产呢?”
“起码是民众力量的纪念吧?”
“这是浪费人民精力的证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还有保存的必要。”
他们俩一边这么交谈,一边朝第三峰走去 说是保存,其实摩崖佛是雕刻在岩石上,暴露在风雨之中,并不需要特别加以保存,只不过是不要人为地加以磨损而已。
入江想起了南京附近栖霞寺后面的“千佛岩”那里的佛像群据说是齐代的作品。在战争期间入江去那里的时候,说是修补,其实是糊上水泥,而且在上面涂上了彩色。云岗石佛的修补,也使许多佛像遭到严重的破坏。
“这样的保存,还不如不保存好。”入江心里这么想。
在到第三峰之前,他是用美术史家的眼光来观看,来思考问题。可是,来到第三峰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普通的人,站在两尊大释尊的面前。
日头已经西斜,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岩石前黄色的空地上。
“这两个大家伙是最大的浪费。把人民的力量扭向这样的方向,目的是让人们没有余暇来注意政治的矛盾。”周扶景作了他自己的解释。
从第一峰起,他们走的是山脚下起伏的小路。入江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而看来是差不多年岁的周扶景呼吸却丝毫不乱。这大概是平时的锻练起了作用。
入江擦了擦汗,仰首望着阔别了二十五年的第三峰上的佛像。最刺激他的是下段佛像嘴唇上的朱红色。
“据说从那次以后就没有点过朱,可是颜色一点也没有褪啊!”入江低声地这么说。但这不是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中国话就是证明。但他也不是特意说给周扶景听的。
“每隔十年在朱上又涂上朱,那是非常厚的,二三十年是不会褪色的。……对,嘴唇上那么厚的朱要完全剥落的话,恐怕需要一百年吧!”周扶景一边解着蓝色人民服上的扣子,一边这么说。
一百年—简直叫人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