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玉岭-陈舜臣-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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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愿跟这家伙住一起哩!’,入江的心里这么想。
他对三宅少尉怎么也没有好感。少尉看人时那种带蔑视的眼光,令人感到很不愉快;当他的视线从人的脸上移开时,一定要撇一撇嘴唇。那样子叫人感到生理上的憎恶。
第二天早晨,村长派人来传话说,李东功已经答应当向导,如果入江不累的话,他愿意马上就陪同去。入江赶快来到村公所。
李东功的年纪已经相当老,看来约摸六十岁左右。
“给你添麻烦了,请多多指教。”
入江低头行了个礼,但李东功只略微点了点头,立即转过脸去。
“大概是叫村长他央求得没有办法,勉勉强强地答应的。”入江这么推测。
玉岭五峰就在附近。在去五峰的途中,李东功没说一句话。从他的态度明显地看出他是很不乐意当向导的。
走到第一个山峰的跟前,李东功才开口说道:
“这是第五峰。”
“啊,是吗?”
入江正要朝岩面走近,李东功冷不丁地说道:
“应当先看第三峰。”
“是吗?”入江没有违抗,从第五峰前走过,朝第三峰走去。
玉岭各峰的摩崖佛,令人联想到推古佛,确实有一种古拙的情趣。不过,问题是这些佛像好象不是达到那个时代水平的石工和佛像师的作品。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让小学生拿起凿子,也许也能能出类似推古佛的拙劣的石像。
“玉岭的摩崖佛会不会是很后的时代的作品呢?”从学看的角度,入江是这么推测的。因为从技术上来说,刻在第三峰上的玉岭最大的两尊佛像太精湛了。
入江想象的情况是这样:当地的善男信女,为了刻下自己信仰的明证,挥动不熟悉的凿子,刻着拙劣的佛像专业的佛像师正好这时从这里经过,他心里想:“我何不给他们示范一下呢!”于是雕刻了两尊庞大的佛像。。。。。。。
如果入江的这种想象符合事实的话,那末,第三峰的两尊佛像将是推定时代的关键。它起码不可能是唐代以前的作品。
“这可是五代或宋代的作品吧。最早也恐怕是唐末。”
入江说出了这样的想法。
入江这么一说,一直很少言语的李东功却认真地说道:
“不,这两尊佛像确实是梁代的,连作者的名字也清楚。
上面的佛像是一个名叫包选的人刻的,下面的是石能刻的。
他们都是名门的子弟,不是佛像师。”
“是这样吗?”这不是喜不喜爱的问题,而是学术上的问题。不管对方如何认真,也不能简单地表示同意。入江提出了这样近似于否定的疑问。
第三峰的绝壁高达五十米。注意一看,它的岩面不是平直地抵达地面,面是在相当于中央的地方断了,形成一个岩台。也就是说,大体上分为两段。
大佛像分别刻在上段和下段。从佛像的螺发、肉髻和自毫等可以看出都是释尊像。两尊都是坐像,高度都达十米左右。
要说奇怪也真奇怪,同一个岩面上竟刻着两尊同样大小的释尊像。面且两尊像在技术上也很酷似。
仔细一观察,可以看出上段的佛像比下段的佛像刻得多少要认真一些。是不是同一个作者先刻了下段,觉得有点不满意,于是又在上段重刻了一次呢?入江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象。
大家都知道,中国的石像—如云岗、龙门,首先是掘好石窟,然后在里面塑佛像。不过,玉岭的老百姓不可能掌握这样高深的技术,因此把佛像直接刻在岩面上,只用线条来表现出形状与其说是雕刻,不如说更近于绘画。
日本也有许多这样的摩崖佛,也是无名的老百姓希望以某种形状来表示自己的信仰,长年累月刻成的。
在这些幼稚的线刻的佛像中,应当说唯有第三峰的两尊像出类拔萃。它们虽然也是线刻,但有一种立体感,令人感到逼真 不知道什么原因,下段释尊像的嘴唇上涂有朱红。
“下面的佛像涂着口红。那是为什么呀?”入江问李东功说。
“唯有那尊佛像,每隔十年要涂一次朱红。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已成为本地的一种习惯仪式。称为‘点朱’。”
“点朱?”
入江想起了前两天也曾向人反问过这个问题。—那个地主老头曾劝他一定要看一看十年一次的仅式,指的正是这个“点朱”。叫入江这么一问,地主老头回答说,你去了就明白。
李东功也同样回答说:“三天之后就要点朱,你可以看看。”
详细的情况虽不了解,总之是一种在佛像的嘴唇上涂上朱红的仪式吧。
“太高啦!。。。。。。”入江仰视着岩面,低声地自言自语说虽说是下段的佛像,嘴唇离地面也有二十来米高。
“高也可以涂。”
“有什么来由吗?”
“有种种的说法你看,上下两尊像并不是完全成直线地重叠。下段佛像的上半身不是朝右边偏一点吗。不过,它给人的感觉仍然好象是压在上面佛菩萨的屁股下面。而且从技巧上来看,下面的也稍微差一点。因此人们说下面的佛像有点受委屈,在它的嘴唇上涂上朱红,多少给它一点安慰。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这是胡说。”
“那么,真正的来由呢?”
“这有资料可查我家里就有这样的资料,你可去看看。”
李东功最初少言寡语,可是一涉及到摩崖佛,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来。
“一定让我拜读一下这样的资料。”入江说。
第五章
在第五峰的西面,延伸着约一公里长的普通的山岗子。
当地人把那里称作“五峰尾”。瑞店庄就坐落在五峰尾的尾巴上。不过,五峰尾上也零零落落地有些民房,一般都是背山而建。这种民房称作“跨山厝”—跨山的住房。
据传说,只有家里有人中了举的人家,才允许建造这种跨山厝。
而且对高度也有规定,中了举人的人家比中了秀才的人家,要在更高的地方建造房子。
据说李东功家几代前曾经出过进士,所以在和他家差不多高度建造的房子,只有离他家约五十来米的一户人家,其他人家的房子都建造在低得多的地方。
关于各个岩面上的佛像,入江打算以后一个一个地仔细观看,对不太好的佛像,只拍一张照片,或取一个拓本。
在这里还要待一些时候,所以不必匆忙。这天是头一天,他对玉岭五峰只是大致地浏览了一遍。回来时,顺便去了李东功的家。
入江被领进一间宽敞的客厅。不一会儿,走出了一个端庄的妇女,在入江和李东功的而前摆上了面条。
“请吧。。。。。。。凑巧碰上了,你请吃吧。”妇人这么说着。
她的年纪约摸五十五六岁,长长的面孔,看来是个有教养的人。
“这是内人。”李东功好象不耐烦地这么介绍说。
李东功夫人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你很正直、坦率。一定是个真正的学者。”李东功一边吃面,一边这么说。
“难道你以前认为我是个假学者吗?”入江苦笑着问道。
“隐隐约约地听说好象是真的。我的为人是,自己未信服之前决不轻信。”
“你能信任我吗?”
‘我说那儿的摩崖佛是梁代的作品。就是说,是六世纪前半期的。可是你不同意。说是五代以后的,那就是十世纪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不改变自己认为正确的学说。我感到你不愧是个学者。”
“我倒是个搞学问的人,但我觉得还很不成熟,还有很多缺点。”
‘不,其实我甚至认为从五代往后再拉一个世纪,恐怕才符合实际哩。因为传说终归不是历史事实嘛。哈哈哈!。。。。。。”
入江第一次听到李东功的笑声。
最初他很严肃,后来大概由于入江的这种学者的态度而解除了紧张的情绪。
吃过饭,李太太端来了茶。
李家似乎比以前的那个地主老头家还要宽敞,但可能没有使唤用人。
接着闲谈起来。
李东功说话很谨慎,但从他的话中还是可以听出,他对日本军在占领地区的政策,特别是对清乡工作,抱着批判的态度。
入江心里想:“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太太坐在旁边,满脸带着笑容,但是很少插话。
‘其实我对住营房也感到不舒畅。要看队长的脸色行事,另外我不愿给士兵增添过多的麻烦。”入江说。
“就是呀,在刺刀和步枪当中,是不会有研究学问的气氛的。”
“有点事情想拜托你。”,入江有点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哪儿有出租的房子?最好能包伙食。”
“你到我家里来吧”入江的话还没说完,李东功抢着说。
“这。。。。。。”
“这儿靠近玉岭,瑞店庄也就在旁边,到哪边都很方便。再说,我们家只有老伴、侄女、找三个人生活。你看,这房子多宽敞,空房间有的是。”
是吗?”入江对李东功老人的为人,不觉感到喜欢起来。
“不要犹豫了,就请到我家里来吧。吃饭嘛,增添一个人也算不了什么。”李太太也在一旁这么说。
“好吧,那我就领受你们的好意了。”入江决定搬到这儿来。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营房的生活。主要的原因还是不喜欢三宅少尉的性格。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赶快收拾行李吧。我马上给你准备房间。”李东功看来是个急性子的人。他这么催促着入江。
“行李不过是一个皮包和一辆自行车。”
“那就赶快搬来吧。”
入江象是被人赶着似的,回了一次营房。
“哦,去李东功家?这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对那个老头,可要小心一点罗。。。。。。。嗯,还有另外的目的吧!”入江说出要搬家时,三宅这么说,还低声笑了笑。他的表情里没有一点笑意,所以他的笑声听起来叫人很不舒服。
三宅少尉最后的一句话,虽然叫入江感到担心,但最初他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把行李搬到李家之后,他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李东功有一个侄女在南京的师范大学念书,现在住在他的家里。当入江再次被领进客厅时,端茶来的就是这位侄女。
‘我的弟弟是官吏,调到北方去工作了。他的女儿寄养在我的家里。她今年十九岁,名叫李映翔。”李东功眯着眼睛,向入江介绍了自己的侄女。
映翔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她绷着面孔。她的眼睛里显然带有警惕的神情。
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健康的小麦色的脸上,一双清秀的眼睛闪着凛冽的寒光。她半皱着眉头。但这反而使这姑娘表情的线条更加明晰起来。她的美貌,恐怕用“飒爽”
这个词来形容最为恰当了。
映翔把茶放在伯父和入江的面前,立即转身出去了。当她转身的时候,微微地噘了噘嘴唇。入江想起了地主老头家的那个姑娘。
饮过茶之后,李东功把入江领进了房间。
“你看,这就是你的房间。我挑了一间最好的房间,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确实是一间令人感到很舒畅的房间。中国农村的住房,窗户很大,显得很明亮。地板虽然旧了,但铺上了绿色的地毯。焦茶色的大书桌,抽屉的四周雕刻着蔓草花纹,显得十分豪华。
带床顶的床上,罩着一顶粉红色的帐子。作为男人住的房间,这样的颜色显得太鲜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