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灵曲-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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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黯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是要赶我走吗?”
她此前说这种话时,一定是眉飞色舞,天真中带着几分魅惑,妖气横生。如今,她的语气虽未变,配上这一副茫然的表情,简直是了无生趣。
他从未想过,玉采的死,对她打击这么大,她几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无时无刻不在走神,却生生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泰然来。
她可能上一瞬还在与人交谈,下一瞬就已经入定。
她的思维,已经从跳跃变成了跌宕,以前只是偶尔让人跟不上,现在是偶尔让人跟得上。
她这般疯疯癫癫,倒痴不傻的模样,如何能让人放心?
他想把她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如果长生不是这个人,他只能将她送走。
所以,同一个问题,安宁问了两遍,他仍避而不答。
安宁见状,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她一边抽泣,一边低声呢喃道:“他们对我来说,都不是亲人。”
“怎么不是?那些人,都是燧人瑱的骨肉至亲。”
“他对我而言,也不是亲人。”
“那是什么?”
“是陌生人。”她说话的速度,越变越慢,她努力将陌生人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生身父亲,陌生人。
安宁的荒诞,随着玉采的死,已经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就连那神态举止一贯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知生皇,也忍不住赏了她一个不小的惊讶。
她看着他那一脸错愕,满不在乎地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从此往后,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
安宁领命,心中欢喜。
她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又自有一套谋生之法,她之所以会赖在牛贺皇宫不走,只是因为她深信,那人一定会回来找她。
她不知玉采如今身在何方,所以只能将自己搁在一个醒目的位置上。这样的话,只要他来了,一眼便能看到。
第七十六章 心思陡变()
她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一时无两。
她望着窗外的落叶,轻声问他:“心里牵挂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一笑一尘缘,万念无清静。”
“既然不清静,为何还要念念不忘?”
没有回答。
西风瑟瑟,黄叶纷飞。
她的疑惑,揉碎在一场秋雨里,无迹可寻。
他背脊挺得笔直,微微合上双眸,走得悄无声息。
她的恨,忽如秋风中的落叶,无依无靠,无处安生。她尚未能放下,他已悄然远行。
她曾问他,死也要站着死吗?
他用这骄傲笔挺的身姿告诉她,至少不能太难看。
她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她说:“你回来,你回来”
他没了气息,眼角却有清泪,串珠成行,顺着面庞滑落,弄脏了那惨白的水粉,鲜丽的伪饰。
她伏在他怀里,任谁来,她也不撒手。
有人在她耳边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唯有没入尘土,往者方能安息。”
她口中念起灵咒,数百根藤条拔地而生,将她和知生皇与众人隔开。
有人想要破坏藤条,她眼神死寂,掌风凌厉,隔空将那人举起,狠狠抛至数尺之外。
还有人欲上前,公子建业温言制止道:“你们都回去吧,等皇姐想通了,自会送父皇入土。”
“放你狗大爷他娘的罗圈屁,”安宁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气愤道,“谁他娘是你父皇,他是我一个人的爹。”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她言辞粗鄙,出言顶撞新皇不说,更是在先皇遗体前大打出手。此等狂妄,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百般胡闹,公子建业却吩咐左右离开,只留下长生一人,劝解宽慰她。
宽阔的寝殿内,闹哄哄了一阵,此刻又只余下安宁与长生,还有咽了气的知生皇。
她方才像好斗的公鸡般,瞬间全身毛发都倒立了起来。眼下见无人再与她争抢知生皇,她才瘪了气,颓萎地坐在榻上,斜倚着墙。
而那些无本而生的藤蔓,也随着她的松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眼都懒得抬一下,轻声问长生:“你还在这做什么?”
“我被公主美色所诱,挪不开脚步,又感于公主悲切,内心怅惘,不知”
他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冷言道:“说真话。”
“先皇放心不下你,让我守着你,新皇也放心不下你,还是让我守着你。”
他说真话的时候,要远比说假话显得有趣,有趣得多。
他以前是想借着安宁上位,如今先皇直接将他放在高位上。他摇身一变,就成了托孤重臣。她对于他来说,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
他如今与她守在这寝殿,实在是新皇吩咐,无可奈何。
安宁知他急着走马上任,一刻也不想与自己呆在一起,叹着气说:“你走吧。”
长生闻言,动也未动。
他是个草根,是从贱民圈子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小人物,如今得志,却不见一丝张狂。
他定定看着安宁,一言不发。
先皇刚死,他的风雅也跟着死了——他看上去老实敦厚,眼里有道不尽的悲天悯人。他如公子建业一般,听得多,说得少。
她见他站在那里,既不离开,也不说话,别扭得很,于是说道:“我不会寻死,你且放心去吧。”
“他们放心不下你,我放心不下先皇。”她喜欢听实话,他乐于讲真话。
“我没有鞭尸的癖好。”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胡话,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她神色悲怆,说不出是伤痛,还是悔恨。
她说:“若不是我一念执着,师父不会以身犯险,他也不会命落黄泉。”
他只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她自顾自地说道:“我以为大仇得报,心里便会轻松,可是他真的死了,因为我死了,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没有人回应她。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正的快乐,不是羞辱他,讽刺他,而是与他在一起,静静地走过这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她想起不久前,她还扶着病重的知生皇,在园中散步。他那时分明已垂危,却仍是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就连苍松翠柏在他身侧,都显得不够挺拔。
事情才发生没几天,她却觉得久远,遥不可及。
她看也未看长生,只接着说道:“即使他总是给母后找不痛快,我走在他身边,却还是觉得温暖。原来父亲对孩子的爱,与他和母亲的矛盾,完全是两码事,我却自作聪明地,混为一谈。”
说话时。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庞滑落,她却未曾察觉。
她见长生不搭腔,自言自语道:“小时候,母后不愿意搭理我,我其实很爱粘着他。再长大一些,我将母后对我的疏远,全部归结于对他的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习惯顶撞他,跟他对着干,专挑他不愿意听的话说,捡他讨厌的事情做。”
长生点了点头——这么明显的事,任谁都看得出来。
她想起有一年上元节,知生皇着人将她打扮得倾国倾城,请她为朝臣献舞一支。
她满口答应,宴会当晚也老实到场,艳压群芳。
然而轮到她献舞时,她偏说要先敬酒。
知生皇依着她,命人端来酒樽,她说喝酒要用壶,否则没诚意。
他准了,宫人又端上酒壶。
她娉娉婷婷地踱到一位侧妃面前,说什么饮酒要讲究势均力敌,礼尚往来,她是小辈,先干为敬。
说罢,端着酒坛,一饮而尽。
那妃子面露难色,秋波送向知生皇,摆明了求援,楚楚可怜。
他见状,只冷冷说了句:“还愣着干嘛?”
那妃子无奈,只得眼泪酒水一起往肚子里咽,边咽边吐。
她见状,嫣然一笑,又朝着其她妃嫔走去。
当晚,在场妃嫔,无一幸免。
安宁也特别给面子,到场几人,她就喝几壶酒,绝不食言。
如此一来,好好一场上元国宴,被她搅得好不尴尬。
满朝文武,无不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知生家闹笑话。
然而,尴尬还不止于此。
酒是终于敬完了,她却笑意盈盈地走到知生皇面前,阴阳怪气地说道:“父皇,孩儿不慎贪杯,有些头晕呵,这支舞啊,眼下只怕是跳不了了呢。”
说话时,她的桃花目忽闪忽闪,那娇滴滴的模样,清明得很,哪有半分醉意。
她一番闹腾,让他颜面尽失。
众臣人心惶惶,她却好整以暇,就等着他当场暴怒,形象扫地。
他定定地看着安宁,气得手一直在发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晕了就过来坐好。”
语气平静,无波无澜。
那一晚,他被戏弄得有多难堪,朝臣妃嫔呆得就有多忐忑。
事后,他对着安宁,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即便伤害了你母后,你也不能因此伤害自己。”
她呢,必然是妖妖道道地回着:“你这俗人,又怎会懂酒中乾坤?我天生爱喝酒,管得着么你?”
说罢,定然还要扭着腰肢,窈窕而去。
如今回想起来,她除了感慨自己当年不懂事,就是觉得辛酸。
她低声叹道:“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无论我怎么夹枪带棒,言辞不逊,他都不会打我,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我说过。每每那时,他都只是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我,好似要看到我的心里去。我竟不曾理会,他该是有多伤心。”
长生许是听不下去,终于开口道:“你现在这样子,他看了只会更伤心。”
“可是他看不见了。”她不紧不慢地陈述着,残忍而真实。
“他不曾怪过你,也不希望你这样怪自己。”
“可是我放不下。他为人阴狠,登上皇位便翻脸不认人,将外祖父一族尽数斩杀,丝毫不顾念旧情。对待感情也不真心实意,将母后玩弄于鼓掌之中,害她心灰意冷,郁郁而终。他这种人,我应该恨不得抽筋扒皮才对,为什么还要为他伤心流泪”
“这肮脏腐臭的牛贺,我不是一样得为了他们上阵杀敌嘛。”长生感叹道,“这成千上万的百姓,看上去与我并无瓜葛,我却得在战场上拼尽全力,马革裹尸,护得他们平安。”
安宁从未见他这般说话,闻言一愣,旋即又破涕为笑道:“瞧你把自己说的,高尚得不得了了呢。你做这些,还不是为了自己。”
“我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真的是为了自己,就该妻妾成群,儿孙绕膝,享尽齐人之福。”
“为什么不呢?”
“长某此身既在,定然不负家国。”他眼神坚定,此言一出,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沉浸在平日的嬉笑怒骂、插科打诨里,她几乎忘了,他是个将军,自有军人那一腔热血衷肠。
她仔仔细细地抬头看着他,好像要从他那副老实敦厚、悲天悯人的神情里,看出些破绽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摇了摇头,含笑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