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7届-麦家:暗算-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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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瞎子的真姓实名。
不用说,这又是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最后,根据他母亲姓陆和他家乡叫陆
家堰的事实,我们临时给他冠了一个叫“陆家炳”的名姓,并立刻签署在了三份即
将上报和存档的机密文书上。
这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带阿炳走进了我们监听局高墙深筑的院中之院。院
门的左右两边,挂着两块一大一小的牌子,上面的字分别是:
陆军第×武器研究所
军事重地 无证莫入
当然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老实说,这是一块从人们感知和足迹中切割下来的区域,包括我们701机关
的某些内勤人员,如卫兵、医生、司机、炊事员等,也休想走进这里。这里的昨天
和今天一样。这里不属于时间和空间。这里只属于神秘和绝密。谁要步入了这块院
地,谁就永远属于了神秘和绝密。
下面的一切是空洞的,但请不要指责我。这里的所有,房子,草木,设施,设
备,甚至空中的飞鸟,地下的爬虫,我都无法提供。
因为这是我今生惟一的信念。
听不见枪声。
闻不到硝烟。
阿炳问我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战场其实是上好的机房,木头地板,落地窗户,进门要换拖鞋,因为机器都是
很昂贵又娇气的,比人还要干净,怕灰尘。阿炳进屋后,我安排他在沙发上坐下,
在他右边是我们监听局一位最在行的机器操作员,男,姓陈,科长职务;左边是一
只茶几,茶几上放有一只茶杯,一包香烟,一盒火柴,一只烟缸。我把陈科长给阿
炳介绍认识,并对他说: “阿炳,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一只手,希望你们
两个人合作愉快。”
根据事先要求,这时陈科长及时给阿炳递上烟,点上火,并讨好地说他很乐意
做阿炳的助手什么的。阿炳由此得出结论:陈科长跟我一样,是个好人。要知道,
这对发挥阿炳的天才是很重要的。在不喜欢的人面前,阿炳是抖抖索索的,而且很
容易发怒,一发怒他的智力就会迅速下降。我不希望看到出现这种情况,更害怕阿
炳的智力有一天下降后再也不会回升,就像烧掉的钨丝。对阿炳这么个神奇之人,
我们应该想到,什么样神秘怪诞的事都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所以,说真的,阿炳的
天才也不是那么好使用的,从发现之初到现在他愉快地坐在机器前,这中间有我们
的努力,也有我们的运气。
第十三章
两人略作商议后,陈科长的手机警地落在频率旋钮上。手指轻巧捻动,频率旋
钮随之转动起来,同时沉睡在无线电海洋里的各种电波声、广播声、嚣叫声、歌声、
噪音,纷至沓来。阿炳端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以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侧耳聆听
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在沙发的扶手上点击着。
“能不能转快一点?太慢了。”
“还是慢,再快一点。”
“还可以快。”
“再快一点……”
几次要求都未能如愿,阿炳似乎急了,起身要求亲自上机示范。他试着转了几
下,最后确定了一个转速,并要求陈科长以这个速度转给他听。当时陈科长和我都
愣了,因为他定的那个转速少说在正常转速的五倍之上。在这个转速下,我们的耳
朵已经听不到一个像样的电波声,所有电波声几乎都变成了一个倏忽即逝的“滴”
音或者“哒”声。换句话说,转速快到这个程度,所有不同的声音都变成了一样的
噪音。打个蹩脚的比喻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无线电里找电台,感觉就如同你想在录
像带里找个什么东西,由于要找的东西是夹杂在一大堆貌似相同的群体中的,以致
用正常的速度播放带子你都不一定轻易找得到,可现在有人却要求按下“快进”键,
快放着看。当然,这下走带的时间是节省了,可所有影像都成了转眼即逝的影儿,
你去哪里找你要的东西?
这简直是胡闹!
陈科长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想了想,与其让他发怒,不如陪他胡闹。胡闹总有收场的时候,再说我们认
为是胡闹,他可能不呢。就这样,陈科长按照阿炳刚才示范的速度转起来,一下子
我耳朵听到的全变成了奇音怪声,置身其中,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而阿炳却照样
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依然吸着烟,依然是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在侧耳聆听,右手
的食指和中指依然不时点击着沙发扶手。 10分钟。
20分钟。
半个小时过去了。 突然,阿炳猛喊一声“停”,然后对陈科长吩咐说:
“往回转,就刚才那个滴声,让我听一下……慢一点……对,就这个,守住它,
把声音调好一点……”
陈科长把声音微调到最佳状态。
阿炳听了一会儿,会意地点点头,说:“不会错,就是它。”嘿嘿一笑,又说,
“这可比在我收音机上找个广播要难多了。”
电台正在发报,我们一时难以判断它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敌台,只好先抄下
电报,拿去破译再说。陈科长抄完一页丢给我,继续抄收着。我拿上这页,直奔破
译局,要求他们尽快证实是否是失踪的敌台。我一回来,就接到破译局打来的电话。
我放下电话,兴奋地冲到阿炳跟前,简直无法控制地抱住他,大声说道: “阿
炳,你太伟大了!”
完了我发现我流泪了。
咱们家乡老一点的人都知道,日本鬼子由于在南京遭到一定抵抗,死了不少人,
然后采取了一系列报复行动,比如南京大屠杀就是这样的。打到我们家乡时,报复
还在继续,所以日本鬼子在我们家乡是要遭天杀的,烧杀抢掠奸淫,什么坏事都干
尽了。不过,我们家还好,多亏父亲消息灵通,预先安排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妹妹,
回无锡乡下生活了一年多。
第十四章
我们住的村子就在太湖边上,村子上的人多半以捕鱼为生,我有个堂伯是当地
一带出了名的捕鱼好手。到了冬天,鱼都沉入湖底,出去捕鱼的人经常空手而回,
惟独我这个堂伯,从来没有空着手回来过,他的竹篓里总是装着你想象不到的大鱼
或者其他鲜物。究其缘故,是我堂伯冬天捕鱼有个绝活:他能从水面上冒出的纷繁
凌乱的水泡中,一眼瞅出哪些是冬眠的鱼吐出的,哪些不是;对着“鱼泡”一网包
下去,鱼就成了瓮中之鳖。
阿炳侦察敌台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他不但能从众多水泡中看出哪些是鱼泡,
而且还能从各式各样的鱼泡中分辨出各式各样的鱼类。换句话说,他不但知道哪些
水泡下面有鱼,而且还知道是什么鱼,鲤鱼,鲫鱼,还是其他什么鱼。
无疑,阿炳比我堂伯还技高一筹。
我说过,求胜心切是当时701所有人的心情。在阿炳进机房之前,没有人知
道怎么样去赢得胜利,然而自阿炳进机房的这天起,大家似乎都一下明白了。这一
天,阿炳在机房坐了18个小时,抽了4包烟,找到敌台3部共51套频率,相当
于每小时找三套,也相当于之前那么多侦听员10多天来收获的总和。
这简直令人惊叹兴奋又难以置信!
以后的一切是可想而知的,阿炳每天出入机房,几乎每天都在不断刷新由他自
己创造的纪录,最多的一天,即第十八天,他共找到敌台5部、频率82套。奇怪
的是,这天之后,他每天找台(频率)的数量逐日递减,到第二十五天,居然一无
所获。第二天一个上午下来又是这样,劳而无功。下午,阿炳已经不肯进机房了,
他认为该找的电台都找完了。
是不是这样呢?
墙上挂有进度统计表,一目了然,到此为止,我们一共找到并控制对方86部
电台共计1516套频率。其中阿炳一个人找到的有73部电台,共1309套频
率,占电台总数的86%、频率总数的87%。但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看,至少还
有12部电台没有找到,而且这都是对方军界高层系统的电台。
一边是不容置疑的资料,表明还有敌台尚未找到;一边是绝对自信又绝对值得
信任的阿炳,认为所有敌台都找完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局长临时召集各路专
家开会,分析研究,结果大家一致认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未显形的敌台肯定以
一种与已有敌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着,否则阿炳不会一下变得束手无策的。
但到底是什么形式呢?
无人知晓。
会议无果而终。
第二天,我没有带阿炳去机房,而是要了部车,决定带他去散散心。我原想去
桑园肯定是最好的,但找了又找没见着,最后去了一个果园。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
果园的,因为写成书后,有人知道了,就有可能缩小我们701的地区方位,是南
方,还是北方?是东南,还是西北?在那里,就是在果园里,我们一边呼吸着自然,
一边闲聊着。阿炳像个孩子一样的高兴,而我则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的父亲。
第十五章
结束游园之前,我跟阿炳讲起了我堂伯捕鱼的故事,故事的下面这部分是我有
意编造的,很神话,而阿炳却听得如醉如痴,信以为真。
我说:“有一年冬天,我堂伯照常去湖里捕鱼,但接连几天都看不到湖面上冒
出‘鱼泡’。我堂伯由此认为湖里的大鱼都被他抓完了,于是就呆在家里,靠吃鱼
干过日子。但有一天,他孙子去湖边玩耍,看见成群的大鱼在岸边浅水区‘游来游
去’。这就是说,湖里还有很多的大鱼,只不过这些大鱼都变狡猾了,它们知道沉
在湖底总有一天要被我堂伯识破,所以都离开湖底,游出深水区,来到岸边的浅水
区。岸边虽然寒冷,但空气充足,用不着使劲呼吸就可以存活。不使劲呼吸就不会
冒出气泡,不冒气泡,我堂伯自然就找不着它们。”
我就这样让阿炳明白:我们至少还有12部敌台尚未找到,为什么找不到?是
因为它们“像狡猾的大鱼一样”躲起来了,躲到我们想不到的地方去了。躲去哪里
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它们,但这个办法很难,我问阿炳想不想试一试。
阿炳说,那我们回去吧。
就是说,他想试。
在回来的路上,我专门找了家邮局,给阿炳母亲汇了100块钱。我告诉他,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钱,而是701很多人的钱,他们和我一样希望他尽快把那些电
台找到。我相信我这么做和这么说都是有意义的,因为阿炳是个孝子,而且十分重
情义,知恩图报的。
回到山上,我从资料室调了整整8大箱录音带————都是我们现在还没找到
的12部电台以前的录音资料,我把它们往阿炳面前一放,对他说: “现在你
的任务就是听这些录音带,反复地听,仔细地听。听什么?不是听它声音的特点,
而是听报务员发报的特点。我想你一定能听出这里面总共有多少报务员在发报,每
个报务员发报又有什么特点。”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们认定对方高层12部(至少12部)电台肯定以一种
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