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7届-麦家:暗算-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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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后回来过4次,最近一次是前年的端午节,是带着他老婆回来的。他老婆跟我
说过话,我记住的,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
虽然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发嗡,但已全然不见刚才那种紧张、结巴,感觉像在
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像这一些早他在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
就自动淌出来了。
老人向我解释道,他们陆家堰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大村庄,有300多户人家,
大大小小近2000人,村里人没有谁能够把全村人都有名有姓、有家有户地指认
出来。
第六章
惟独阿炳,不管大人小孩,不管你在村里还是在外地生活,只要你是这村子的
人,父辈在这里生活或者生活过,然后你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听声音就可以知
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等等,
反正你一家子的大小情况,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地报说出来,无一例外,少
有差错。刚才这孩子其实是生在部队长在部队的,这还是第一次回村里来,但依然
被阿炳的耳朵挖得知根知底。
我惊诧不已。
我想,这个又傻又瞎的阿炳无疑是个怪人,是个有惊人听力和记忆力的奇才,
当然就是我要找的人。村里没电话。当天晚上,我赶回城里,要通我们局长的电话,
把阿炳包括姓罗的情况作了如实汇报。该要的人不行了,想要的人又是个瞎子傻子,
我们局长犹豫再三,把电话转给了院长大人。院长听了汇报后,对我说: “俗
话说,十个天才九个傻子,十个傻子一个天才。听你这么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
中的天才,把他带回来吧。”
第二天清早,我又去陆家堰。想到昨天来回一路的折腾,再说今天还要带个瞎
子走,这次我专门租了一艘游艇来。
游艇在码头等我。
我第二次走进了屋密弄深的陆家堰村。
离祠堂不远,门前有7级台阶,走进去是一个带天井和回廊的院落,里面少说
有七八家住户。村里人告诉我,30年前的一个夜晚,这个院子曾接待过一支部队,
他们深夜来凌晨走,这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部队。但是谁都知道,他们中肯
定有一人让这儿裁缝家的女儿受了委屈或者欺骗。十个月后,裁缝家没有婚嫁的女
儿无法改变地做了痛苦的母亲。30年后的今天,这里一家敞开的门里依然传出缝
纫机的声音,就在这间屋子里,阿炳母亲接待了我。她是村上公认的最好的裁缝,
同时也是全村公认的最可怜的女人,一辈子跟自己又瞎又傻的儿子相依为命,从没
有真正笑过。在她重叠着悲伤和无奈的脸上,我看到了命运对一个人夜以继日地打
击和磨难。还没有50岁,但我看她更像一个年过70的老妪。靠着一门祖传的手
艺,母子俩基本做到了衣食无忧,不过也仅此而已。
开始,阿炳母亲以为我是来找她做衣服的,当我说明是来找阿炳时,母亲似乎
也就一下明白我不是本村人。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每天上午阿炳总是不会在家的。
因为耳朵太灵敏的缘故,每当夜深人静,别的人都安然入睡了,而阿炳却常常被村
子里“寂静的声音”折磨得夜不能寐。为了睡好觉,他一般晚上都去村子外的桑园
里过夜,直到中午才回村里。看管桑园的老头,是阿炳母亲的一个堂兄弟,每天他
总是给阿炳准备一小捆桑树杆,让他带回家。这是他们母子俩每天烧饭必需的柴火,
也是儿子能为母亲惟一效的劳。那天,阿炳被我临时喊回来,匆忙中忘记给母亲带
桑树杆回来。一个小时后,阿炳已随我上了游艇,就在游艇刚离开码头后,他像突
然想起什么似的,焦急万分地朝码头上高呼大喊:“妈,我今天忘……忘记给你带
柴火了,怎、怎么办……”
游艇才离开码头不远,我还来得及掏出20块钱,塞在烟盒子里,奋力抛上岸。
阿炳听到我做了什么后,感动得滴出泪,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这件事让我相信阿炳并不傻,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第七章
说真的,那天村子里起码出动了几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他们一直
把我和阿炳送到码头上。当他们看见游艇一点点远去,确信我不是骗他们,而是真
的把阿炳带走了(去培养当调音师),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也跟阿炳一样是个傻子,
要不就是个大坏人。在乡下,老人们都说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
的药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换句话说,拿阿炳的骨头做成药,可以叫成群的像阿炳
一样的傻子都变成聪明人。而我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想用阿炳骨头做药的大坏
蛋。
不管怎样,有一点我想陆家堰的村民们是万万意料不到的,就是:他们认定的
傻子阿炳即将成为一个撼天动地的大英雄。
尽管钱院长,还有我们吴局长,对我带回来的人存在着生理缺陷这一点早已有
一定心理准备,但当阿炳亲身立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感到难以接受的失落。
由于旅途的疲劳——一路上阿炳连眼皮都没碰一下,他在嘈杂的人声里怎么睡
得着——和旅途中造成的脏乱,以及由于心情过度紧张导致的面部肌肉瘫痪,再加
上他病眼本身就有的丑陋,阿炳当时的样子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可以说要有多邋遢
就有多邋遢,要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要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简直是不堪入目的。
对我来说,我最担心的是他在老家神奇有余的耳朵到701后变得不灵敏了。所以,
事先我再三交代他,到时间——等首长们来看他时——一定要给他们“露一手”。
事后看,我这交代是弄巧成拙了,因为他认定我是个好人,对我的话绝对言听计从,
我这么一交代之后,他时时处处都不忘“露一手”。结果来的人,不管谁开腔说话,
也不管你是不是在跟他说,他都当做在“考”他。于是正常的谈话根本无法继续下
去,只听他左右开弓地在“应试”—— “你是个老头子,少说有60岁了,可
能还经常喝酒……”
“你是个烟鬼,声音都给熏黑了……”
“你还是那个老头子……”
“嗯,你比较年轻,顶多30岁,但你的舌头有点短……”
“嗯,你的嗓子好像练过,声音跟风筝一样的会飞……”
“嘿嘿,你还是那个老烟鬼……”
说话间,院子里突然传来两只狗叫声,阿炳一下子屏声静气的,显得十分用心
又使力地倾听着,以至于两只耳朵都因为用力而在隐隐地动。不一会,他憨憨一笑,
说: “我敢说,外面的两只狗都是母狗,其中一只是老母狗,少说有七八岁,
另一只是这老母狗下的崽,大概还不到两岁。”
狗是招待所养来看门的,这会儿招待所长就在院长旁边,院长掉头问他:
“是不是这样的?”
“也对也不对,”所长答,“那只小狗是雄的。”
阿炳一下涨红了脸,失控地叫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骗我!你……是个坏人,捉、捉弄我、我一个瞎
子,你……算什么东西!你……你、你是个坏人……”
气急败坏的样子跟我在陆家堰见到的如出一辙。
我赶紧上前安慰他,一边对所长佯骂一通,总算把他哄安静下来。完了,我示
意大伙出去看看。一边出门来,一边听所长嘀咕,说那只小狗从去年生下来就一直
在他眼皮底下,雌雄他哪能分不清。
第八章
但当我们走到院子里,看见那两只狗时,所长愣了,原来他所说的那只雄性小
狗并不在现场,在场的两只狗只有那只老狗是他招待所的,另一只是机关食堂的。
而这只狗和他们招待所的那只雄小狗是一胎生下来的,而且的确是雌的。
听所长这么一说,大伙全都愣了。
完了,局长拍拍我的肩膀说:“看来你确实给我带回来一个活宝。”回头,用
一种命令的口气对所长说,“按干部待遇安排好他吃住,另外,给他找副墨镜戴上,
晚上我再来。”
这天晚上,院长亲自带着我们局长等一行人,这行人又带着20部录放机和2
0个不同的福尔斯电码来到招待所,在会议室摆开架势,准备对阿炳进行专项听力
测试。测试方式是这样的,先给阿炳听一个信号,给他一定的时间分辨这信号的特
征,然后任意给他20 种不同的信号,看他能否从中指认出开始那个信号。这感
觉就好比是在阿炳面前坐上20个人,他们的年龄和口音基本上是相同的,比如都
是20岁左右,都是同一地区的人,首先安排张三随便地跟阿炳说上几句话,然后
再让这20个人包括张三,依次跟他说话,看他能否从一大堆口音中把张三揪出来。
当然,如果这20个人都是中国人,说的都是国语,我对阿炳是有信心的。但
现在的情形显然不是这样,因为阿炳对福尔斯电码一窍不通,也许听都没听过,就
好比这20个人说的都是外语,那么我觉得难度就很大。何况事实比这个还要复杂,
还要深奥,因为再怎么说外语总是人在说的,是从人的嘴巴里发出来的,这里面自
然还有些共性可循。狗也是这样,在陆家堰的很多夜晚,阿炳正是从变化了的狗叫
声中破解流贼入村的机密的。这也就是说,阿炳对狗叫声是熟悉的。而电波这玩艺
儿对他来讲纯属天外之音,世外之物,他可能想都从未想过,更不要说打什么交道
了。所以,对晚上的这种测试,我基本持悲观态度。我甚至觉得这样做是有点离谱
了。
但阿炳简直神了!
也许对一个非常人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由种种非同寻常的、在你眼里不
可理喻的奇事怪情组成的,你担心他们某一件怪异事做不下来,就好比穷人担心富
人买不下一件昂贵之物,本身就是杞人忧天,同时这也成为证明你现在不是、今后
也难以当上奇人或者富豪的最直接证据。
测试的过程有点复杂,但结果很简单,就是阿炳赢了。不是一局一胜制的赢,
也不是五局三胜制的赢,而是全赢。全赢也不是五局五胜的赢,而是十局十胜的赢。
其间,阿炳除了不停地抽烟,似乎并没有更出奇的依靠或者更神秘的魔法。
要说清楚测试情形是困难的,但又不能因为困难而回避不说。你也许知道,福
尔斯电码是国际通用的电讯语言,不管明码还是密电,电文均将译成若干组电码,
而每一组电码一律由4位阿拉伯数字组成,俗称“千数码”。考虑到阿炳对电码不
熟悉,第一次测试,工作人员让他听了10组码,算时间的话大概有近半分钟。这
就是“听样时间”,如果在这时间内不能对“样品”留下足够的特征记忆,那么以
后你必然无法将它从一堆电波中指认出来。听完样品后,工作人员开始制造混乱,
相继打开8部录音机,也就是放出8种不同的电波声,每一种播放10组电码。阿
炳听罢,均一一摇头否认。第九次播放的就是他刚才已经听过的样品,依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