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青年问题的我见-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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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
1983在台湾青年救国团(类似共青团)演讲
昨天,我接到熊先生的通知,要我讲这麽一个题目:「解决青年问题的我见」。我当时就跟几个同学说笑话,又有人又在出试题考我了。常常我拿到这些试题,有时也答不上来,做不了结论。解决青年问题在我看来,也是永远解决不了的。
每一个时代都有青年问题,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青年问题造成的。若是没有这些问题那麽历史就没戏唱了。正因为每一个时代青年都有了问题,所以才会产生这麽活泼,这麽多彩多姿的历史来。
现在所谓的青年问题,是世界性的,并非我们这里才有。这一个世纪以来,尤其最近几十年,我觉得这一代青年问题,若放在整个历史上看,那是非常滑稽的。这一代的青年间题,坦白而言,就是没有什麽了不起的表现,就算是捣乱的话,也不是什麽惊天动地大手笔的捣乱。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时代,青年人养尊处优、欲振乏力的时代。
根本上中老年也有问题
现在把这个问题,分成两方面讲。一方面,刚才说过,人类历史是青年问题所造成的。但若我们进一步追究问题的根源,是不是青年问题呢?不是,是中年问题,也是老年问题。
若说每一个时代的变动,皆由於青年问题所促发,那麽整个历史就是一部青年问题变动史。比如,中国人这个世纪的种种悲欢离合,不论是政治上也好,文化上也好,家庭上也好,青年问题是很重要的一大关键。这当中,有两个名词值得注意。一是造反,一是革命。造反和革命这两个词句,站在哲学观点上看,似乎差不多,然而内涵的差别却非常之大。
我们读那些陈旧的历史,以清朝为例,当时一般青年志士起义革命的时候,依旧的历史的记载,称为造反,这很严重。然而,等革命完成了,造反便成了革命。尽管我们後代的历史怎麽去改它,当时在历史上的另一种称谓,毕竟有过。如此,便产生一个历史哲学的观念问题|「成者为王,败者寇为寇」。这种观念原出於庄子,他说:「窃钓者诛,窃国者侯」,一个人如果在社会偷一点东西,被逮到了要杀头,但是你若能气魄大一点,把整个国家都据为己有,那麽有谁还敢对你怎麽样?当然事成以後,免不了要讲一番仁义道德。这是庄子对历史现象的一种讽刺。我们如果撇开现实主观的立场,纯粹从哲学角度来看,庄子的说法并没错。而且,所有宗教上的教主大师们,对於这个问题也都持着同样的态度。
人生的叁个段落
因此,由这个历史哲学的问题,我们可以将青年问题,归究到真正的症结所在,那就是人性问题。我常说,人生在世大致可分成叁个段落。在我们过去,一个人活到六十岁,一个花甲已经很不容易了。以一花甲为准,那麽这中间有叁个小阶段。出生至二十岁为青年阶段:二十岁至四十岁,所谓中年是另一阶段;四十岁至六十岁,饱经世故的老年,这又是另一个阶段。这中间,前面二十年这一段,是不能太算数的。庄子、列子都曾给这个人生,做过一次清算,算了以後,才发觉生命非常滑稽可笑。人活了六十年,其实有一半是睡在床上,除去叁十年,剩下叁十年。叁十年当中,叁餐吃饭加上大小便,还有生病等等耽误,七折八扣之下,实际活的只有几年。这几年中,有部份时间还在烦恼痛苦、胡思乱想之下度过,真正的人生,经过这麽一算,差不多都报销了。
这种算法对不对呢?我认为非常有道理。一个人活了几十年,自己回想起来,是否对别人、对自己,真正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的确很有问题。不要说一辈子,单以一年,一个月,乃至短短的一天来自我反省,恐怕没有多少时间是在干正经事,大部份都在那裹胡思乱想,莫名其妙,白白浪费掉了。
幼年时期的幻想
这个人性问题,我想有一个重点是不可忽略的。任何一个人,我们都要注意他幼年时期的幻想。
依我个人的观察、体会,以及古今中外的历史经验,差不多可以确定,所有的人,他一辈子的理想与作为,都来自於幼年的幻想。所以我们必须特别注重小孩子的幻想和反应,他们平时的一举一动,都隐含了将来的变化。
过去,我们有个习惯,小孩生下来,满一周岁,往往要举行一个有趣的仪式,俗话叫「抓周」。
到了周岁时侯,婴儿给孢出来,在他前面摆了许多各式各样的东西,武器、书本、砚台、胭脂、口红,还有算盘等等一大堆,给他随便抓。当然这有点是碰运气的,看到这个婴儿喜欢抓什麽,便象徵他将来一生可能的作为。例如着名小说「红棋梦」便提到贾宝玉只抓胭脂口红,所以贾宝玉一生注定要在女性的胭脂口红中打滚。
这个抓周的风俗,在中国各地非常普遍。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落伍,但拿现在儿童心理学来解释,好像近於对婴儿性向测验的做法。其实,这正是一种幼童幻想的象徵,可作儿童教育的参考。
四部书是中华文化缩影
对於中国历史,我经常爱作轻松的笑谈,也喜欢同一些八、九岁的老朋友讲笑诂。我说,我们这一辈子,玩都玩够了,大场面也见识了不少,算是在台上唱过了一段大戏。那麽我问你,回想一下,这几十年来,我们对於社会、历史贡猷了什麽?老朋友在一起嘛,就这样彼此调侃,说说笑笑。我说,凡是学武的军人,自古以来离不开一部「叁国演义」
的思想,今天也差不多。一般文人则始终还在「儒林外史」的境界。至於民间社会,一直跳不出「西游记」和「水浒传」的窠臼。这四部书尽人□知,但不一定人人了解其丰富的内涵,构成了所谓现在我们常谈的中华文化、中华历史的缩影。同时,这四部小说,更代表了我们中华民族年青人的幻想,而中年阶段则是横冲直撞;在实行这个幻想,等到老年以後,便只有我当年如何如何,回忆这些幻想的作用了。
所以,我常告诉那些老年朋友,千万不要「想当年」。想当年,当年已是过眼云烟。现在要的话,应该着眼明天,连今天都别留恋。你不要免得明天没有了,其实来日方长。如果能这样想法,年老时会活得痛快一些,那麽,以这种叁分法来看整个历史,汉、唐、宋、元、明、清一路下来几乎也是一样。以唐代为例,初唐是青少年时期,文治武功都很了不起。到了中唐,等於是中年阶段,功业如日丽中天,帝国的威风,依然远播,但国力已经开始衰退,渐渐走向下坡,这时少年时的幻想减低了,加上许多惊风骇浪的经验,不再那麽大胆而为,步调日趋保守。等到晚唐,完全步入老年的境界,对许多事物也不再那麽起劲,得一日且过一日,有如风烛残年的老翁。这时,另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看一个时期的历史,若一个人生,都同这个道理一样。
教育能改变人的个性吗?
另一方面,我感觉我们的教育,是否正确?有没有用处?现在我起了怀疑。因为我至少也滥竽充数,从事了一辈子的教育,不光是自己的孩子,还包括许许多多各种出身各种背景的学生。文的教育,武的教育,从学到教,二者我都经历过。不但如此,在世俗教育从幼稚园到小学、中学,一直至大学博士班,整个教育系统之外,我约不断地从事出家僧侣的教育,和尚、神父、修女、尼姑等学生都有。现在又有人劝我办个「成人大学」或「老人大学」。以这样种类繁多的教育经验,结果我发现,教育对人是否真有帮助?还是个问题。
教育是塑造个性的,只能塑造一个人的外形,而每个人的个性,硬是天生的 ,你对它往往莫可奈何。
等於清代历史学家赵翼一首论诗学的名诗,後面两句用来解释人生,也很恰当。他说:「到老方知非力取,叁分人事七分天」。到了老年才知道,学诗不只是後天的用功所能学好,叁分人事七分天才,有一大部分因素,、还牵涉到天资和命运,其他事情也差不多。年青时候读这些诗句,到了老年,从新反刍回想,不免觉得教育对人是不是真有所帮助?似乎没有,至少今天我的经验如此。当然若干局部性的益处是有的,不过要改造一个人的劣根性,那几乎不可能。即使人的学问知识进步了,个性还是个性。
在教育上,我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个案很多。老朋友当中,地位高、学问兼备古今中外的不乏其人。但是我常踉他们说笑,因为不好直接评论,当然包括自己也一齐批判。我说,家我们这种人,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就是中间不懂人事。这就是说,骂人也要懂得方法,只能用「我们」,不能光说「你」,否则便不妙了。先把自己骂进去,别人就没话讲,即使要发作,也不好意思。像这样的朋友也很多,尤其学问越好的,一生的习性越解决不了,想尽办法都不行。
批逆鳞是最犯忌的
这些老朋友,有困难、有痛苦、有烦恼,都可能找我,我只好想办法跟他解决。真到了必要的时候,我就告诉一般跟我做事的年青同学,你千万别碰到他这某点忌讳,惹恼了他,就不好办。我们过去读历史,对皇帝绝对不能「批其逆鳞」,否则性命难保。据说,龙全身的鳞甲都是顺向的,你摸它碰它都无所谓,但是其项下叁寸之处,鳞片反向而生,是他要命的地方,你绝不能碰,一碰准发作,必遭反击的灾祸。
我们看历史上许多的名臣,对於皇帝的言行过错,要给予严正的批评,那只有死谏。史家的用语是,其某人「披其龙鳞」,就是准备一言不合,冒犯天威,要杀就杀了。古代这种令人钦佩的名臣很多,上朝以前,先把澡洗好了h棺材也预备了,遗喝交付妥当,准备万一今天讲砸了,马上给杀头,□体请人抬回来。这是因为他要对历史负责。这种情操,倒是中国知识份子特有的精神,中国知识份子可贵之处,就在这个地方。可惜现在我们读历史,似乎把这一重点都忽略掉了。
再说,像刚才所提,一些受过高等教育,学问地位都很高的人,乃至历史上许多有成就的名人,一生到老始终改不了个性中的弱点。宋代名高望重的理学家二程夫子,还有其他几位大儒,他们的思想差不多影响了中国民族文化七、八百年。可是二程夫子的气量很小,当他们的表亲邵康节先生要死的时候,苏东坡也赶来探视。结果二程夫子很讨厌苏东坡,将他挡在房外。这时邵康节快要断气,躺在病床上,但知道这件事。二程夫子问他,你还有最後的遗言吩咐吗?邵康节把两手比作放宽形状,二程两兄弟一时不懂,便说能不能讲讲看。邵康节修养很好,虽然面临死亡,仍慢慢把气顺一下,然後说:「面前的路留宽一点,好给别人走。」这就是告诉二程做人的道理。人生在世,做人不要太绝,别那麽小里小器。
由这类历史名人的故事看来,他们的学问不能说不好,修养也不能说不高,但是讲了一辈子的仁义道德,那些令人难以消受的个性依然故我。所以找说我现在怀疑,教育是否有用。
怕的青年没有思想
今天二十世纪末期,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青年问题遍及全球。我经常感觉,这一代,几乎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