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李敖:我最难忘的事和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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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看守所长姜达绪是毛人凤先生的小同乡,江山人,浙江法政学校毕业,曾任忠义救国军军法处长、广德县长,要比毫无人性的凶徒张炎好多了。我到桃园以后,送钱送物的朋友逐渐增多,在台北只有赵涵忱兄送来一块现洋,阎百川先生给了二两黄金,都换成台币花了。姜达绪是个知识分子,从送东西的人增多,知道我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不差,对我也就另眼看待了。有时把我邀到他的房间闲聊,也可以得到不少消息。他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杀马汉三和周道三?’有一天我和毛先生闲谈的时候问他。”
“‘那还不简单吗?’毛先生说:‘马汉三是李宗仁的人,周道三是程潜的人。’”
姜达绪说完,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这种说法。
入牢两年多,第一个来看我的朋友是桃园警察局局长于书绅,因为监牢在他的管区,他才有这个机会。第二位来看我的是新竹县警察局局长刘子英,那时桃园归新竹管辖。他也有机会来看我。后来桃园脱离新竹,成立了桃园县,张广恩任警察局局长,也来看过我。
郭履洲、毛万里、姜毅英、黄加持、尚渭父、丁敏之诸兄都先后来看过我,都留下钱。他们当面交给我的钱,等他们走了,我再交到牢里。要买东西很不方便,因为坐牢所存的钱常被他们挪用。后来一想,何必守这种法?收到钱就揣在身上,不再交他们。所长派人来索讨。被我骂回去,他们也无可奈何。我手头有了钱,不特买东西方便,而且还可以借给看守们临时周转。看守们待遇微薄,手头常空空,他们周转了我的钱,自然对我有许多方便了。
我急于一见岳梓宇弟,他打通姜达绪的关节,不经过保密局,终于来了。从他口里知道一些家里的情形,但所知很少,也许是他不便细述。知道只有伤心。不说也好,人生如梦,何必认真?我对不起他们,错过不在我自己,我的自由被人剥夺,几乎连性命不保,还能照顾他们吗?惭愧!革命二十多年,落得这样结果,填《沁园春》一阕:
秋雨凄凄,风又萧萧,秋意带愁。叹彭韩菹醢,周萧系狱,不伤弓尽,也做阶囚。过眼繁华,烦心宝贵,黄鹤飞去空乘楼。莫须有,恨忠臣枉死,奸贼谋酬。羞羞!说甚同舟,谁又料相残如寇仇?把半生奔走,八年抗战,辛酸血泪,尽付东流。春院天黑,阴房鬼火,仰视浮云宁不忧?伤心处,已消完壮志,白到人头。
关进毛局长监牢的人,虽不能说个个冤枉,而他的爪牙李希成专门罗织人罪,确是事实。潘其武想讨他表妹做老婆,人家不喜欢他,在大陆上嫁给了丁贵堂的儿子,来台已经守寡,还是不嫁他。进入二表妹,又是徒劳无功。一怒之下,说她们是匪谍。同时怀恨他的表弟不帮忙,也给他戴上了匪谍的帽子。李希成仰承潘其武的意志,把他的表妹捉起,把他的表弟和另外三位海军军官逮捕。这四位海军军官,两位留英,两位留美。他的表弟是陈太初。有一位军官,和我关在一间牢房里。审问匪谍案件,归第二处叶翔之,第二处审讯的结果,说他们不是匪谍,就这样搁起来。
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对保密局很不满意,态度强硬,他告诉保密局,他的人要是匪谍,你就严办;不是匪谍,就得赶快释放,不能关起来不放,这四位海军军官才得救。可是害得潘其武至死也没有讨到老婆,难怪叶翔之和潘其武结冤,愈结愈深。
另外一位浙江人何震,是位警官,在南京住在吉兆营潘其武家里,可见他们关系非浅。来台后也被关起来,罪名是称呼总统“老蒋”。何震向难友们说,潘其武霸占他的外甥女为干女儿;又说潘在南京和共产党有勾结,被他发现,所以要杀他灭口。关着,他肚子痛、胃溃疡,整天喊叫,后来成了精神病,不再喊肚痛,散步时在院子里大摇大摆,高喊打倒包庇匪谍的***,看守对他毫无办法。
毛人凤的左右手潘其武和叶翔之暗斗激烈,已成水火,势不两立,互不相让。后来叶翔之离开保密局,到了大陆工作委员会。毛人凤认为反叛了他,非常愤怒,非置叶翔之于死地不可。于是把海上行动队队长姜盛三关起来,要从他身上下手。
姜盛三是个商人,本领可不小,在大连有相当势力,共产党占了大连,他居然做了大连船舶管理处处长,手下有几十多条船。因为他和天津稽查处长陈仙渊有联系,经陈策反,带了四十多条船反正过来,做了保密局的海上行动队队长。又因为他归第二处管,和处长叶翔之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大陆撤退时,保密局给他一些金条,要他在韩国建立对大陆的工作。他派他的张副队长送些金条给叶翔之,姓张的向毛人凤告了密。
现在毛人凤要杀叶翔之,这是一着很重要的棋子,姜盛三被关起来,要他同毛局长合作,说叶翔之利用职权,克扣工作费,叶翔之就非死不可。姜盛三很讲义气,硬是不和毛局长合作,陷害叶翔之。他以为送金条是他的私事,是他要送的,叶翔之并没有克扣。假如叶翔之也被关起来,姜盛三不承认也得承认,可惜毛局长捉不到叶翔之,移恨姜盛三,以匪谍罪名,杀了姜盛三,连尸首都不准他太太领回去埋葬。
绥远的杜长城是个太保型的傻小子,一旦成了毛人凤先生的亲信,做了技术总队长,就不知天高地厚,作威作福,想关谁就关谁,副总队长李敬,督察主任乔凤藻,各大队长都被关起来。毛人凤的监牢好象专为杜长城开的。后来因为杜长城作恶太多,被军法局判处死刑。于是,毛人凤恨透军法局长包启黄,包启内也不是个好东西,终于被毛人凤捉起来,关在桃园监牢,最后也枪毙了,真是冤冤相报,令人浩叹。
度日如年撰写回忆
毛人凤先生的监牢,不比寻常,绝不开放,虽是立法委员和监察委员,也休想来参观考察。所以,大家叫做黑牢,坐黑牢既不能接见家人和朋友,又不以通音讯,完全和社会隔绝了,虽然在院子里,抬头可以望见天日,而叫做暗无天日,也不为过。
有一天,监牢里的那些人突然紧张起来,听说总统府的人要来视察。这个消息可说是青天霹雳,毛人凤的监牢被人视察,真是破天荒的大事。果然,视察的人来了,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我。我被领到副所长的房间,见总统府来视察的人,原来是山东王崇五兄。开牢的不敢监视,也不敢旁听,屋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你喝水也要小心,招架毛人凤给你下毒。”多年不见面的老朋友,真有隔世感慨。我们握住手,他悄悄地对我说了这一句话,可见他们对我的关切、对我的担心。他告诉我,一般朋友对我很关心,总统府资料组把我的案卷调去,研究营救的方法。案卷足有两尺厚,因为无期徒刑是总统批的,他们无能为力。这次来视察,是特意来看看我的生活情形、健康情形,被虐待成甚么样子。闻之对朋友们的关怀,万分感激。
先后进来坐牢的朋友:阮清源、吴景中、楼兆元、鲍文樾、龚德柏、赵耀斌、马兴峻、乔凤藻、张镇邦、李敬……都出去了,我却稳坐如故。自从王崇五兄来过以后,我已死了出牢的念头。一个人没有任何希望,又置死生于度外,还有甚么顾虑?还怕甚么?无期徒刑是总统批的,固然出牢无望,但是也保障了我的生命安全,再不怕毛人凤暗算了。精神好的时候,我大声告诉坐牢的和看牢的,我为甚么坐了牢。开牢的既不能割掉我的舌头,又封不住我的嘴巴,他们就奈何不了我。骂着!骂着!每天给三块钱的营养费,后来加到六元。坐牢还要营养?是五崇五兄来看我产生的力量呢?还是咒骂的效果呢?
坐牢坐到四十三年(一九五四)三月三十一日,屈指一算,转瞬两千一百天了。坐牢以前,我正是壮年,经过了两千一百天煎熬的岁月,眼睛花了、耳朵聋了、头发也苍白了。感慨万千,题诗一首:
卅年革命有何求?国破家亡两重忧,
牢里二千一百日,大觉醒来已白头。
难友徐水庭给我刻在竹片上,做为坐牢的纪念,徐水庭,浙江人,总统府警卫旅的士兵,入伍时允许他们当两年兵升军校,因升军校无望,写信发牢骚,而被关起来。他多才多艺,很了不起,对我帮助很大,曾利用废物做了一只煤气炉,一直用了好多年,后来送给了黄氏姐妹。
黄氏姐妹湖南人,姐姐黄珏,凤山陆军总部女生队长;妹妹黄正,孙立人的英文秘书,都是金陵大学的学生。为了对付孙立人,李葆初利用警备总部的权力把她姐妹两人抓起来,要她们诬攀孙立人和共匪有关系,她们不干,判了十年徒刑,关在桃园。李葆初是专以诬害别人,而升官发财的小人。三十七年我到南京参加国民大会,曾在保密局主任秘书黄天迈兄寓所,和马汉三、张公度、侯定邦、赵斌成、李葆初谈过一次话,大家都以为,要对付共产党,非恢复复兴社的组织不可。李葆初就向毛人凤告密,说我们组织小团体,侯定邦、赵斌成害怕,又向毛人凤自首,毛人凤拿我来作为杀害我们的借口之一。
四十四年以后,监牢慢慢冷淡了,坐牢的人一天比一天减少,大概因为毛人凤先生得了癌症,再也狠不起来。留在牢里的长客,除了黄氏姐妹,还有新一军军长李鸿、师长陈鸣人等四人,他们也是吃了孙立人的亏。
坐牢最刺耳的声音,要算开关牢门开铁锁和上铁锁的声音,格—搭—一声震人心弦。四十五年春节那天,和李剑飞、陈鸣人、彭克立、王功鎏几位吃完牢房里的午饭,离开牢房,搬到牢房以外的一间小房,不再锁门,才不再听铁锁锁门的声音。他们让我搬出牢房,我想是避免我向大家宣扬毛人凤局长的“清白家风”吧?
大禹惜寸阴,因为光阴一纵即逝,永不复返。可是坐牢,时间不值一文钱,几年来大好时光白白过去。所以,从四十四年开始撰写八年抗战,亲身经历的一切。心情好,每天可写五六千字;心情不好,五六天也写不出一个字,这样可以减少度日如年的孤寂生活。半年以后,写了十几万字,黄氏姐妹看后,以为不差,鼓励我继续写下去。王功鎏兄也以为有意思,最好写成一部书。
搬出牢房以后,心情好得多,一共写了三十几万字,送给周念行先生看。周先生在江山人中,是一位读书人。他看过以后,指出几点应该修正的地方,建议定名《关山烟尘记》。稿子送回来,附来一封信:
……大作我已浏览一过。我曾有好几次一边读、一边淌泪。所以,我深深的觉得这部书在我们工作的写实方面,是不一部不朽的著作。不仅可以为训练同志的补充材料,甚至可以鼓励同志发出热烈无比的奋斗精神,从事于赴汤蹈火冒险犯难的艰巨工作。我看过同志的工作纪实也不少,但能够像这部书的感动人,确未曾有。家才先生!团体的事业是千古的,这部书的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