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李敖:我最难忘的事和人-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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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手术衣,再然后和两位护校实习女生一起用推车把我推向开刀房,这一去,生死未卜了!
进了开刀房,小甜甜等向邱公子鞠躬告退,邱公子给她们飞吻,对她们说“生离死别”了,她们三人都忍俊不禁,莞尔而去!开刀房里医师护士都已装备齐全,个个都像屠宰场的屠夫,尤其张金龙,一脸横肉最像。因恐在手术进行中意外导电被触死,怕死的医师护士都穿木屐,gegegege,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仿佛“再见阿郎”。各种刀械闪闪发亮,待会群医就以这些刀俎将邱公子当鱼肉,打了麻药,人事不知,就要让医师护士毛手毛脚上中下前后左右消磨个够!此时张金龙两手握双刀,狞笑着说:“嘿嘿嘿,不用害怕,打了麻醉针,你就不省人事,不会痛也不会痒,开刀的过程你全然不知,一刀下去,你立刻血肉横飞,我要把你身体里面的器官拿出来把玩一番,再放回去!”我想到一个医师开完刀后把器材遗留在病人肚子里,再开一次刀取出来的笑话。张金龙是“老粗”,护士小姐常取笑他人粗鲁,难怪“岁头呷到三十外”了,还是裤子破了没人补,邱公子担心他“呷到好死了,还无某倘好娶”,心理不平衡,粗心大意真的把什么东西,剪刀石头布的留在我能容的肚子里,这可不是笑话!所以邱公子悄悄的对红粉好友赵培鑫耳边细语,务必多加留意。赵培鑫是台中中国医药学院分发来台北市立仁爱医院实习的准医师,为一女学士,女人都小心眼儿,锱铢必较,有赵培鑫这个女人一旁警戒,天塌下来先压到她,她再压到我,软绵绵的,邱公子可稍安心也!邱公子银牙暗咬赵准医师耳朵,以蚊声的口吻曰:“外科医师都‘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眼皮眨也不眨!尤要盯牢张金龙和陈光耀,他俩前几天色迷迷的向我借‘PLAYBOY’被我严词拒绝,耿耿于怀,吾深怕他二人暗施毒手,在手术中联手对我引刀成一快,使我遭遇不测!”所以要赵红粉密切提防张、陈二者狼狈为奸,对邱绿叶图谋不轨。赵红粉说:“相公放心无妨,娘子自当留意!”话声刚落,主操刀的主任医师以大寨主的架式大步向前,“大醉侠”麻醉医师醉茫茫的一个箭步抢先,抓起邱公子玉臂就是一针,瞬时将邱公子做翻,邱公子突然想到《水浒传》十字坡那一段,邱公子又想到张金龙有一个祖宗叫菜园子张青;邱公子已经感到头重脚轻;邱公子想喊赵娘子聊聊……。
入手术房和入洞房的感受自然不同,入洞房同样会紧张;但那是膨胀充血,心跳加快,又欲仙欲死的紧张,入手术房只有担心“回不来”的紧张。入洞房也可能“回不来”,但和入手术房的“回不来”相比,一是“玫瑰花下死”,一是“手术台上亡”,同样做鬼,一是风流鬼,“爱是,鬼也做爱”;一是倒霉鬼,鬼都不爱!同样赤身露体的孤魂野鬼,前者无疑是“过瘾”,“痛快”多了……!
八点钟进开刀房,八点三十分行开刀大典,十一时半礼成,十一时三刻邱公子悠悠转醒,已经躺在恢复室里,恢复室里非常安静,只有一位护士小姐在旁随时注意邱公子恢复的情况。躺在塑胶罩中,邱公于也在找话题跟旁边的护士小姐交谈,即使在这个时候,邱公子还是这么风流可爱!醒来之后,医师朋友不时前来探望,真是杏林春暖!好想唱“条”台语“瓜”:“犹原是忠实的朋友,卡有人情味!”打定主意,赶明儿个把“PLAYBOY”借给他们看吧,还有一本“阁楼”,一卷A片,统统拿去吧,让他们看得见色流精!
午后两点四十五分,完全恢复,小甜甜推着推车来接回病房,经过三东护理站,邱公子向里头团团转的护士小姐们很富男性魅力的大喊:我回来了!护士们听到是邱公子勾魂的磁性声音,纷纷丢下工作,呼声掌声交加,场面热烈,有如总统莅临!
在这些文字里,一个洒脱轻快的病人的嘴脸,已经跃然纸上。
再看他写住院时的一个小护士:
住院共三个月,其中有一段时间一直珍贵在我心深处。是开刀后的第三个星期,那个星期轮值三东319病房的护校实习女生,叫连培如,台北市人,是新店耕莘护校来的。连培如是最可爱我最喜爱的一个女孩,因为有连培如,所以我特别珍惜住院期间的那一整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的六天,每天最令我盼望的,便是连培如的到来。早晨八点她一定准时的带着各种医疗器材,来为三东319病室的三位住院者测量体温、血压和脉搏。量血压时,她必须把血压器放置在我手臂上,放置时她的手会接触到我的手;量脉搏时她要以手指头捏住我手腕血脉处,这都是医疗上所必要的接触,是无比纯洁,没有任何意味,但即使只是这么轻轻、小小、纯纯的接触,也使我感到温馨、陶醉,而有无限的憧憬和遐思!……
每天下午四点钟,连培如会再来做一次测量,这次量好,培如也就要下班回家了!我却希望培如不必离去,我喜欢培如是那么深刻,分开一秒也依依不舍!连培如回去后,我便开始期待明朝快些到来,这样我和培如又可相见了!夜晚我想着培如沉沉入睡,我愿她梦中有最美的少女的祈祷,我愿她伴我梦儿,那么,睡眠中我的嘴角也会牵出一丝笑意。
对连培如,我从来没有表达这份爱意,太多的因素阻止了我对她诉说,千丝万缕我都放在心里。读书的时候,每每我总想到连培如,这时我总是很自然的便在书页上写下连培如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从出生到成长,我都身处忧患,我所过的幸福甜蜜日子很少,
自然所留存拥有的美丽回忆也不多,我过往的许多历程,我都希望从来没有过过,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不愿再记忆,唯独和连培如有过的那个短短的一星期,叫我刻骨铭心。如果能够往日重现、如果能够进入时光隧道、如果能够让我选择,愿意再回到生命的那一个阶段,我愿意回到和连培如相处的那一个星期,重温往日情怀,并让时光就此停住。
(一九八一年六月二十八日,星期日)八点了未见培如,才猛然想起培如不会来了,培如轮值一周,到昨天结束,今天起不用来了。一个星期来,整个心都寄托在培如身上,依赖她如此之深,现在培如不来了,顿然感到心室全空!我对连培如满怀情之所钟,爱苗深种,心坎意浓,我都没向她表达,只好诉诸纸笔,在日记上情文相生,永证我此思此愿,常策心马。前天培如告诉我,昨天是她轮值的最后一天,我对她说,你走的时候,我们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再见象征我们永远不分离!
在这些文字里,一个近乎凄楚的故事,轻淡的起来,又轻淡的结束了。在这里,我们看到邱铭笙笑脸背后的一面,不过“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后,他又展开了另一面:
我这辈子可能是断子绝孙了,我也憧憬过能和所爱的人生有爱的结晶,然而男女间事怎么说呢?爱情是没有条件的,只是一种理想,实际上爱情的条件太多了,只要其中一项“不配”,那么什么都一笔勾消了!女人不能接受我,我当然知道原因,面对碎梦,难过是免不了的,但我从无恨意,也没有遗憾,不过我会“不服气”、会“感慨”,“感慨”女人呀,女人,她们、她们不爱我的并不是我的人,她们爱的、她们爱的,呵!竟是我的两只脚!
这是哲学家式的轻怨薄怒。在犀利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他自嘲嘲人的慧黠。
若以为这本书里,范围只是一个残障人士的波澜起落、感慨万千,你就错了。这本书别有一番新天地。那就是他深入的探讨人间的许多重要主题,夹叙夹议,并且证据齐全。试看他写《我对于丧礼的改革》、《我对于婚礼的改革》,都有见人所未见的议论。他反对迷信,写了一篇《神》,长达三百五十四页、二十一万字,简直已凌驾学术论文,并且在内容上,比学术论文高明得多多。他用一个个实例拆穿教棍神棍们的骗局,文笔流宕,令人赞赏。尤其有趣的,是他不谋而合了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式的脚注方法,用大量的脚注,发挥主题而无剩义,试看下面两段:
天妒英才邱铭笙,让我得到小儿麻痹绝症,击碎了父母的心!妈妈是旧式女性,相信凡事天注定,一切都是命,便去找了相士替我“算命”,去问我“为何命如此”?相士对妈妈说,这个孩子聪颖异常,才智过人,又反骨明显,一反起来甚至会大闹天宫,天都管不住,所以一定要让这个孩子“破相”,压制他的反动。我最讨厌相士,从不相信相士的任何鬼话,他们的耍嘴皮、胡说八道,由此可见!为了希望能够医好我的双脚,我也做过“宗教治疗”,有一年台北来了一个基督教布道团,在市立体育馆布道,说有任何残疾缺陷,只要来了,充满信心,经过祷告,可以让跛子开步、哑巴开讲、瞎子复明、聋子复聪,说得活灵活现,煞有其事,连好好的人都想折断一条胳膊去接受祷告再生。我爸爸也带我去了,只见场地中央的洋教棍又喊又叫、又哭又笑,就像华视的史华格那样,念念有词了一个晚上,很多人如坐针毡,听呒他们那些人到底在念啥!布道会完了,怎么来的人还是怎么回去,早睡早起身体好!
倚靠天使神差拯救脱难,已知无效,那么自求多“佛”,救苦救难,行得通吗?行不通。疑难杂症还未根除,就会先得癌症,荣民总医院耳鼻喉主任张斌指出,鼻咽癌专侵袭中国人,是中国人常患癌病之一,在台湾地区癌病发生率,鼻咽癌排第六位。根据荣总耳鼻喉部统计,鼻咽癌在各种癌病中名列前茅,每月门诊中可遇到十名左右新病人。张斌表示,鼻咽癌的形成除了遗传因素外,国人一些生活习惯也容易罹患鼻咽癌,张斌列举了几种情形鼻咽癌发病率高,其中一种“设有佛堂、神位,常烧香和常用蚊香者,这些烟垢含芳香族多环烃化合物,可能诱发鼻咽癌”,也就是说,香烟袅袅中,你的鼻咽已经了了了!
这就是邱铭笙的脚注,多有趣呀!
邱铭笙虽然反对迷信,但他心胸开阔,葑菲不弃。反迷信的人,还交到这么一个朋友呢:
住院前后,卢泉锦“老师”在精神上和金钱上都给予我支持与资助。卢泉锦“老师”喜欢拜神,不单拜一尊,
自宅甚且设一神坛,供奉的从哪吒小神到福德老神,还有齐天大圣,不知是“神仙家庭”还是“傀儡家庭”?卢泉锦说众神都拜,日后升天位置可靠,我说不如都不拜,以后鬼门关前众神拉客拉得厉害,一枝独秀,身价更高,可能耶稣阿拉都插一脚来凑热闹呢!卢泉锦也为神像开光点眼、安神位、看风水,又做乩童,他自己说他是一个神棍。在得知我开刀日期的前一天,卢“神棍”特地方领矩步的到内湖“慈惠堂”,祈求无极瑶池金母娘娘赐福保佑邱“弟子”手术顺利平安。住院期间,卢泉锦“老师”多次的来看我,令我难忘。
这是邱铭笙的五湖四海。
在全书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