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的兴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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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大战间的世界秩序可以称作“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德国主要挑战其中的凡尔赛体系,日本则是挑战其中的华盛顿体系。日本明治维新后,首先要挑战的是在东亚已经持续上千年的“中华秩序”。它通过甲午之战打败了清帝国,为建立自己的区域性霸权排除了首要的障碍。但是西方列强不允许它在中国取得独占地位,先是“三国干涉还辽”,即俄、德、法三国驻日公使于1895年4月23日分别向日本政府递交了内容相同的声明,“劝告”日本放弃它根据《马关条约》所得到的辽东半岛,日本政府不得不同意“放弃对辽东半岛之永久占领”,条件是向中国增索赔款三千万两。然后就是华盛顿体系。华盛顿会议的两个主要文件都是针对日本的,“九国公约”(全称为《九国关于中国事件应适用各原则及政策之条约》)保障中国的领土完整、行政自主与门户开放,不允许日本把中国变成自己的殖民地或者势力范围;“五国海军条约”规定英、美、日主力舰总吨位的比例为5∶5∶3,把日本钉死在二等海军强国的位置。东亚和太平洋区域在英美双头领导格局中是属于美国的管辖范围,日本打破华盛顿体系的限制,逐步加深对中国的侵略,就是挑战美国在这一地区的领导权——日本当时的口号是“打倒白种人的霸权”,建立“东亚新秩序”——所以当美国动真格的,以石油禁运惩罚日本侵华时,太平洋战争就爆发了。此前,日本在西方列强不干预的情况下打败了清帝国,在缔结“日英同盟”的情况下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又作为协约国的一员夺取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租借地和势力范围;而这一次它联合其他挑战者(德国、意大利),颠覆既定的世界秩序,却遭到了彻底的失败,把前面几次战争的战利品(台湾、朝鲜、旅顺、南满铁路、太平洋岛屿)也统统赔了出来。
斯坦利·霍夫曼在《支配地位还是世界秩序》中认为,在二战后的全球范围内,有三个秩序结构:(一)审时度势的秩序,这就是由两个超级大国逐渐形成和发展了的博弈规则;(二)联合国;(三)经济秩序,包括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关税和贸易总协定(GATT)、欧洲经济合作组织(OECC)即后来的经济合作和发展组织(OECD)、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6]我们可以分别称之为雅尔塔体制、敦巴顿橡胶园体制(联合国宪章草案是由美英苏三国代表和美英苏中四国代表分别在华盛顿附近的敦巴顿橡胶园举行会议拟定的)和布雷顿森林体制。雅尔塔体制是军事实力的直接反映,苏联只是在这个范围内取得了与美国平起平坐的地位。在联合国范围内,苏联早期处于非常孤立的境地,只有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少数几个伙伴。在经济领域中,美元是硬通货,在苏联阵营中同样是香饽饽,而卢布是软通货,只能作为经互惠国家的结算货币。因此严格地说,冷战时期的“两极世界”并非“双头领导格局”,而只是核毁灭前景下并不对称的恐怖平衡;苏联也不具有世界领导国的心态,而是继续扮演其挑战者、革命者的角色。保罗·肯尼迪认为,大国所追求的伟业具有三重性,即同时要实现三项目的:为国家利益提供军事安全(或者可供选择的可行的安全);满足老百姓的经济需求;保证经济增长。其中最后一项,无论对于提供当前所需的大炮和黄油这个积极的目的,还是对于防止相对经济下降以免损害人民未来的军事与经济安全这个消极目的都是不可少的。如果在防务、消费和投资这三个领域相互竞争的需求中没有大致的平衡,一个大国就不可能长久地保持它的地位。[7]他实际上已经预言了苏联的最后失败——不能满足老百姓的经济需求和保证经济持续增长,仅靠增加核导弹、核潜艇、航空母舰和坦克的数量,是不足以保持世界领导权的。
乔治·莫德尔斯基的近现代世界政治大循环理论,将世界领导者与挑战者关系的研究从一个世纪延伸到五个世纪。该理论认为:公元1500年以来,世界政治中先后出现过四个领导者,即占有压倒性的洲际“权势投射能力”并多少主持规定世界政治基本规范的国家,它们是16世纪的葡萄牙,17世纪的荷兰,18和19世纪的英国,20世纪的美国。另一方面,在这五个世纪里与世界领导者对应,先后出现过若干力图夺取世界头号权势地位并且改变国际体制基本规范的挑战者,它们是16世纪的西班牙,17世纪的路易十四法国,18和19世纪之交的拿破仑法国,20世纪的威廉二世德国、纳粹德国以及苏联。莫德尔斯基从上述世界“领导者—挑战者”的历史图式中总结出三条规律性的东西:第一,近500年来的“挑战者”统统失败了。第二,成为新的“世界领导者”的国家,统统是先前世界领导者的主要伙伴,而领导地位的交替无不是正在衰落的领导者最终将此地位“禅让”给它的主要合作者。第三,挑战者的合作者一般将随挑战者的失败而遭遇厄运,而世界领导者的伙伴尽管会由于自己的从属地位受损,但同时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得到领导者的支持、保护或其他实惠,甚或有机会后来居上,成为新的领导者,并且按照自己的价值观改革国际体制。从长远的观点看,它们是以局部的、暂时的代价换取更广泛、更经久的利益。[8]
领导权的禅让
世界领导权的和平禅让,历史上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20世纪从英国霸权向美国霸权的转移。美国究竟采取了哪些战略,使自己顺利地成为新的世界领导国?时殷弘在总结了美国的历史经验后,提出了可供中国参考的三大战略:自助、不出头、搭车。[9]
“第一是传统国际政治理论中的所谓‘自助’(self…help),亦即从国际无政府状态这一大前提出发,依靠自身的军事、经济和外交努力来保障安全、独立与强大,特别是依靠增强军事和经济实力,联合其他受到同类外部威胁,争取造就或维持足以扶弱抑强的国际均势。”所谓“自助”,用邓小平的话来说,就是“埋头实干,做好一件事,我们自己的事”。[10]一手抓经济建设,一手抓国防建设,“在国民经济不断发展基础上,改善武器装备,加速国防现代化”。不受任何事情的干扰,专心致志地搞自己的改革和建设,稳步增加综合国力。
“第二是所谓‘不出头’(hiding),它例如体现在美国历史上的孤立主义传统之中,近几年来我国的‘韬光养晦’外交也含有这个意思。”1982年6月29日邓小平会见马耳他总理明托夫时,明托夫提出希望中国能成为不结盟运动的精神领袖,邓小平说:这我不赞成。千万不要想当什么头。到1990年,邓小平旧话重提:“第三世界有一些国家希望中国当头。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当头,这是一个根本国策。这个头我们当不起,自己力量也不够。当了绝无好处,许多主动都失掉了。中国永远站在第三世界一边,中国永远不称霸,中国也永远不当头。”[11]美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出头的做法应当成为中国的榜样。美国在19世纪末已经具有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的实力,但它不出头。美国参战是决定第一次世界大战胜败的关键,威尔逊总统是战后国际秩序的设计者,但美国人民还是决定不出头。第二次世界大战使美国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霸主,但美国还是大规模地削减了军事力量,从世界各地(包括欧洲、中国、朝鲜)收缩回撤。只是在苏联大肆扩张,欧洲落下铁幕,西柏林遭围困,希腊、土耳其、伊朗濒危,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才义无返顾地出头了。
“第三是历史上由来已久,但迟至近年才由西方国际政治学界予以理论探究的‘搭车’(bandwagoning)战略。这一战略是从国际权势分布的等级结构出发,以减小自己的某些行动自由为代价,与一流大国及其国际体制合作,争取其支持、保护或其他实惠,同时减少甚或消除来自该大国及其国际体制的威胁。”“搭车”就意味着不能“拆台”,不能再像毛泽东那样热烈地期待世界“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中国需要一种“审时度势的秩序”,即类似于雅尔塔体制的与中国日益增长的国力相称的大国间(主要是中美间)的“博弈规则”,消除由于无法预计中国未来的行为方式而产生的“中国威胁论”;同时应当全面地参与和充分地利用已有的敦巴顿橡胶园体制和布雷顿森林体制。G8组织如果邀请中国参加,中国不应当拒绝。中国还要争取像韩国一样成为经济合作和发展组织(OECD)的成员。为了充分发挥中国经济的比较优势,不在劣势资源上追加无效率或低效率的投入,中国今后需要逐步把粮食和其他农林产品的自给率降下来,把能源和矿产品的进口依赖率提上去。届时,中国的外交心态将会接近现在的日本与韩国,把保障中东、中亚石油天然气产地和国际航道、管道途经国的和平与稳定作为外交的主要任务。
21世纪已经不是帝国主义的时代,世界秩序和世界霸权更多的是一种“公共财”而不是世界领导国攫取一己私利的工具。世界警察和普通警察一样,既要奉公守法,工资也不比别人拿得多,还要面对更多的安全风险。当今美国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并不令人羡慕,世界大家庭众口难调,每个人都既要用你,又要骂你,还不许你拍屁股走人。即使中国在经济总量上超过了美国,也不要急于当“老大”,因为人均国民收入还差得远呢,拒绝的理由很充分。即使老的世界领导国将来主动请中国出山,就像当年的英国请美国参加一战和二战,现在的美国请日本海外出兵及担任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至少也要等到“三顾茅庐”之后再做定夺。
三、大国的复兴
如果中国有机会在21世纪成为最后的大国,那就不仅仅是一种“崛起”,而且是一种“复兴”。中国与英国和美国不同,它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曾经有过多次的沉沦与复兴。中国最近的一次沉沦不过是19世纪的事。根据保罗·肯尼迪引用的贝罗克的数据,在1800年的世界工业生产中,中国占三分之一的份额。根据麦迪森的研究,在1820年的世界GDP总量中,中国占28。7%,比排名第二至四位的印、法、英三国的总和26。6%还要多。直到中国向日本割让台湾的1895年,中国的GDP排名世界第一才被美国取代。[12]中国最近一轮的复兴,也不是21世纪才提上议事日程,而是过去一个世纪艰苦卓绝努力的延续。
谷底与波峰
中国的复兴,绝不是一帆风顺的,过去的一个世纪是这样,将来的一个世纪也会是这样。在20世纪的中国复兴出现过三波浪潮,现在仍处于第三波浪潮的上升阶段。相应地,便有三个谷底——1900年、1933年、1976年,和两个波峰——1922年、1945年。
1900年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年。从1895年《马关条约》到1901年《辛丑条约》,中国割地、赔款、谢罪、允许外国军队在首都驻扎,朝野上下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降到最低点,“亡国、灭种、灭教”成为一种普遍的忧患。
忧患促振作。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