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__威廉·福克纳-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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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为划船的亭。只不过是一个私人的庆祝活动。生日。有准的没有?”
“没有。它们都还没有校正过,没有对过时间呢。如果你想买一块的话”
“不,老板。我不需要表。我们起坐室里有一只钟。等我需要时我再把这只表修一修吧。”我把手伸了出去。
“现在放在这儿得了。”
“我以后再来吧。”他把表递给了我。我把它放进口袋。现在,我没法透过一片纷乱的嘀嗒声听见它的声音了。“太麻烦你了。我希望没有糟蹋你大多的时间。”
“没有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拿来就什么时候拿来好了。我说,筹咱们哈佛赢了划船比赛以后再庆祝不是更好吗。”
“是的,老板。恐怕还是等一等的好。”
我走出去,带上门,把嘀嗒声关在屋里。我回过头朝橱窗里看看。他正越过栏杆在观察我。橱窗里有十几只表,没有一只时间是相同的,每一只都和我那只没有指针的表一样,以为只有自己准,别的都靠不住。每一只表都和别的不一样。我可以听到我那只表在口袋里发出嘀嗒声,虽然谁也看不到它,虽然它已经不能再说明时间了,不过谁又能说明时间呢?
因此我对自己说就按那一只钟的时间吧。园为父亲说过,钟表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嚓卡嚓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微微形成一个角度①,就象一只迎风侧飞的海鸥。我一肚子都是几年来郁积的苦水,就象黑鬼们所说的月牙儿里盛满了水一样。钟表店老板又在于活了,他怄身在工作台上,放大镜的圆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打中间分开梳一中间那条纹路直通光秃的头顶,那地方象一片十二月排干了水的沼泽地。
①昆丁大概是在选择他自杀的时间。他选中的那只钟“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也就是说,是指在2:49或9:17上。
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五金店。我以前还不知道熨斗是论磅买的呢。
那伙什说:“这些是十磅重的。”不过它们比我想要的显得大了些。因此我买了两只六磅的小熨斗,因为用纸一包可以冒充是一双皮鞋。把它们一起拿是够沉的,不过我又想起了父亲所说的人类经验的redueto absurdum了,想起了我当初差一点进不了哈佛。也许要到明年才行,我想也许要在学校里果上两年才能学会恰当地干成这种事①。
①指自杀。
不过,把它们托在空中反正是够重的。一辆有轨电车开过来。我跳了上去。我没看见车头上的牌子。电车里人坐满了,大抵是些看上去有点钱的人,他们在看报,只有一个空座位,那是在一个黑鬼的旁边。他戴了顶圆顶礼帽,皮鞋银亮,手里夹着半截灭了火的雪茄。我过去总认为一个南方人是应该时时刻刻意识到黑鬼的存在的。我以为北方人是希望他能这样的。我刚到东部那会儿总不断提醒自己:你可别忘了他们是“有色人种”而不是黑鬼,要不是我碰巧和那么多黑孩子打过交道,我就得花好多时间与精力才能体会到,对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黑人还是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来看待他们,完了就别管他们。我早就知道,黑鬼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是他周围的自人的一种对应面。可是最初我以为没有了这么多黑人围在我身边我是会感到若有所失的,因为我揣摩北方人该认为我会这样的,可是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亚州,我才明白我的确是想念罗斯库司、迪尔西和别的人的。那天我醒来时火车是停着的,我撩起窗帘朝外张望。我在的那节车厢恰好挡在一个道口上。两行白木栅栏从小山上伸展下来,抵达道口,然后象牛角一样叉开,向山下伸去。在硬硬的车辙印当中,有个黑人骑在骡子背上,等火车开走。我不知道他在那儿等了有多久,但他劈开腿儿骑在骡背上,头上裹着一片毯子,仿佛他和骡子,跟栅栏和公路一样,都是生就在这儿的,也和小山一样,仿佛就是从这小山上给雕刻出来的,象是人家在山腰上设置的一块欢迎牌:“你又回到老家了”。老黑人没有鞍,两只脚几乎垂到了地上,那只骡子简直象只兔子。我把窗子推了上去。
“喂,大叔,”我说,“懂不应规矩?”
“啥呀,先生?”他瞅了瞅我,接着把毯子松开,从耳边拉开去。
“圣诞礼物呀!”我说。
“噢,真格的,老板。您算是抢在我头里了。是不?”
“我饶了你这一回。”我把狭窄的吊床上的裤子拖过来,摸出一只两角五分的硬币。“下回给我当心点。新年后两天我回来时要经过这里,你可要注意了。”我把硬币扔出窗子。“给你自己买点圣诞老公公的礼物吧。”①
①美国南方有这样的习俗:圣诞节期间,谁先向对方喊“圣诞礼物”,对方就算输了,应该给他礼物当然不一定真给。昆丁回家过圣诞节,经过弗吉尼亚州,觉得回到了南方,心里一高兴,便和老黑人开这样的玩笑。这也是前面所说的他“想念”黑人的一种表现。
“是的,先生,”他说。他爬下骡子,拣起硬币,在自己裤腿上蹭了蹭。“谢谢啦,少爷,谢谢您啦。”这时火车开始移动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子,伸到寒冷的空气中,扭过头去看看。他站在那头瘦小得象兔子一样的骡子旁,人和畜生都那么可怜巴巴、一动不动、很有耐心。列车拐弯了,机车喷发出几下短促的、重重的爆裂声,他和骡子就那样平稳地离开了视域,还是那么可怜巴巴,那么有永恒的耐心,那么死一般的肃穆:他们身上既有幼稚的随时可见的笨拙的成分也有与之矛盾的稳妥可靠的成分这两种成分照顾着他们保护着他们不可理喻地爱着他们却又不断地掠夺他们并规避了责任与义务用的手法太露骨简直不能称之为狡诡他们被掠夺被欺骗却对胜利者怀着坦率而自发的钦佩一个绅士对于任何一个在一场公正的竞赛中赢了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情,此外他们对自人的怪僻行为又以一种溺爱而耐心到极点的态度加以容忍祖父母对于不定什么时候发作的淘气的小孙孙都是这样慈爱的,这种感情我已经淡忘了。整整一天,火车弯弯曲曲地穿过迎面而来的山口,沿着山岩行驶,这时候,你已经不觉得车子在前进,只听得排气管和车轮在发出吃力的呻吟声,永无穷尽的耸立着的山峦逐渐与阴迢的天空融为一体,此时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家里,想起那荒凉的小车站和泥泞的路还有那些在广场上不慌不忙地挤过来挤过去的黑人和乡下人,他们背着一袋袋玩具猴子、玩具车子和糖果,还有一支支从口袋里杵出来的焰火筒,这时候,我肚子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蠕动,就象在学校里听到打钟时那样。
我要等钟敲了三下之后再开始数数①。到了那时候,我方开始数数,数到六十便弯起一只手指,一面数一面想还有十四只手指要弯,然后是十三只、十二只,再就是八只、七只,直到突然之间我领悟到周围是一片寂静,所有人的思想全不敢走神,我在说:“什么,老师?”“你的名字是昆丁,是不是?”洛拉小姐②说。接下去是更厉害的屏气止息,所有人的思想都不敢开小差,叫人怪难受的,在寂静中手都要痉挛起来。“亨利,你告诉昆丁是谁发现密西西比河的,伯索托③。”接着大家的思想松弛下来了,过了一会,我担心自己数得太慢,便加快速度,又弯下一只手指,接着又怕速度太快,便把速度放慢,然后又担心慢了,再次加快。这样,我总设法做到刚好在钟声报刻时数完,那儿十只获得自由的脚已经在移动,已经急不可耐地在磨损的地板上擦来擦去,那一天就象一块窗玻璃受到了轻轻的、清脆的一击,我肚子里在蠕动。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坐着一动不动,扭来扭去。④她一时站在门口。班吉。大声吼叫着。⑤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小儿子⑥在吼叫。凯蒂、凯蒂!
①昆丁想起自己小时候等下课时用弯手指来计算时间的事。
②昆丁在杰弗生上小学时的教师。
③埃尔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1500?-1542),西班牙探险家。
④昆丁想起几年前他在老家和一个名叫娜塔丽的少女一起玩耍的情景。
⑤又想起他妹妹凯蒂失身那天的情景。
⑥这是康普生太太给小儿子换名字时所说的话。/
我打算拔腿跑开。⑦他哭了起来于是她走过去摸了摸他。别哭了。我不走。别哭了。他真的不哭了。迪尔西。
⑦昆丁想起1898年祖母去世那晚的事。在回大房子时,班吉哭了,凯蒂安慰他。
只要他高兴你跟他说什么他就能用具子闻出来。他不用听也不用讲。⑧
⑧昆丁又想起100年给班吉改名那一天的事。
他能闻出人家给他起的新名字吗?他能闻出坏运气吗?
他何必去操心运气好还是坏呢?运气再也不能让他命运更坏了。
如果对他的命运没有好处,他们又何必给他改名呢?
电车停下了,启动了,又停了下来。⑨我看到车窗外许多人头在攒动,人们戴的草帽还很新,尚未泛黄。电车里现在也有几个女人了,带着上街买东西用的篮子。穿工作服的男人员开始多于皮鞋捏亮戴着硬领的人了。
⑨回到“当前”。
那黑人逝碰我的膝盖。“借光,”他说,我把腿向外移了移让他过去。我们正沿着一堵空墙行驶,电车的铿铿声弹回到车厢里,声波打在那些膝上放着篮子的女人和那个油污的帽子的帽带上插着一只烟斗的男人身上。我闻到了水腥味,接着穿过墙的缺口我瞥见了水光①和两根桅杆,还有一只海鸥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仿佛是停栖在桅杆之间的一根看不见的线上。我举起手伸进上装去摸摸我写好的那两封信。这时,电车停了,我跳下电车。
①这里指的是查尔斯河。该河在入海处隔开了波士顿与哈佛大学所在地坎布里奇。河东南是波士顿,河西北是坎布里奇。
吊桥正打开了让一只纵帆船过去。它由拖船拖着,那条冒着烟的拖船紧挨在它的舷后侧行驶。纵帆船本身也在移动,但一点也看不出它靠的是什么动力,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在前甲板上绕绳圈,身上给晒成了烟草色。另一个人,戴了顶没有帽顶的草帽,在把着舵轮。纵帆船没有张帆就穿过了桥,给人以一种白日见鬼的感觉,三只海鸥在船厩股上空尾随,象是被看不见的线牵着的玩具。
吊桥合拢后,我过桥来到河对岸,倚在船库上面的栏杆上。浮码头边一条船也没有,几扇闸门都关着。运动员现在光是傍晚来划船,这以前都在休息。②桥的影子、一条条栏杆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都平躺在河面上,我那么容易地欺骗了它,使它和我形影不离,这影子至少有五十英尺长,但愿我能用什么东西把它按到水里去,按住它直到它给淹死,那包象是一双皮鞋的东西的影子也躺在水面上。黑人们说一个溺死者的影于是始终待在水里等待着他的。影子一闪一烁,就象是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