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第3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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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言之嘀嘀咕咕,极不喜欢贺荣人。
夜里将近二更,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徐础不能随意外出,昌言之受到的管束不严,起身出去查看情况,没多久,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单于回来了,将蛮王也带回来了。”
“还有别人吗?”
“我……再去问问。”
昌言之这回去的稍久一些,回来之后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那里喘了一会才开口道:“还有一位皇弟。”
“皇帝也被带来了?”
“不是,皇帝的弟弟,所以大家都去观看。”
徐础不知道张释虞还有弟弟,想必不是王妃所生,“单于果然迎上了邺城军。”
昌言之点头,“还有田匠,但是小郡主没来。”
徐础既意外,又不意外,叹道:“我欠田匠的人情越来越多。”
“公子还想知道什么,我再去打听。”
“不必了,休息吧。”
昌言之坐了一会,小心道:“公子好像……不如白天时高兴。”
徐础微笑道:“的确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公子总有妙计……这回也有吧?”
“有。”
昌言之长出一口气,笑道:“我就知道……”
“但是用不上。”
昌言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有太多的事情我对之‘无能为力’,周元宾说得对,总得先见到人,才能说得上话,我现在却只能‘威胁’别人与我说话。”徐础摇头,“一切尽由他人掌握。”
昌言之闭上嘴,仍不知道说什么。
“我险些忘了当谋士有多难。”徐础笑道,“想当初,我深知劝人之难,才决定自己称王,结果发现称王更难——重要的是,我并没有称王的才能……”
昌言之不能同意,“我们,至少所有吴人,都认为诸王当中,公子最有才能,可谓智勇双全。”
徐础摇头,“称王需要一以贯之,但凡有利于王业,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没有任何代价不该付出,我没做到。做谋士需要……需要与世沉浮,不执一端,如此方能左右逢源。”
“称王者也有仁义之人,谋士也有一直追随旧主的啊。”昌言之仍不能赞同。
“仁义属于‘没有什么事情不可做’,王者当然仁义,也会凶残,也会礼贤下士,但是都要有利于王业,一旦成为障碍,它们就会变成应当付出的代价。”
昌言之不吱声了,在内心深处,他的确觉得徐础在这方面有所欠缺。
“谋士追随旧主,不过是浮萍飘进一片很舒服的池塘,会停留,但是不会扎根,一旦扎根,也就失去了谋士的用处。”
“这话是怎么说的?”
“即便一生只追随一主,谋士也要保持‘局外之人’的心态,唯有如此,才能与‘局内之人’的王者相得益彰,否则的话,与佞臣无异,一味地顺从上意,令王者越陷越深。”
“一个要一以贯之,一个要与世沉浮,一个要局内,一个要局外,这可难了。”
徐础笑道:“所以说,自古以来君臣相得者,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当时相得,君或臣稍一变心,相得变成相杀。难,的确是难。”
有人掀帘进来,在两人身上各看一眼,开口道:“徐公子在传道授业?昌将军拜师了?”
昌言之起身,笑道:“田壮士来得正好,我没拜师,公子的确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
田匠按着昌言之一同坐下,“徐公子不是去晋军那边吗?怎么落在这里?”
“被一位故人硬行送来。”
“嘿,这位故人倒是热情。”
昌言之道:“不是热情,是报复,这个人……”发现田匠是在说反话,昌言之闭嘴,小声嘀咕道:“就不能好好说话。”
田匠道:“晋军后撤近百里,暂时不是渔阳的威胁。”
“晋军担心贺荣部与天成结盟?”徐础猜道。
“想来如此,贺荣部两边讨好,谁也不知道他们最后会支持谁,晋王不在军中,主帅心里没底,一听说皇帝御驾亲征,单于也亲自南下,他先害怕了。”
徐础点头,昌言之有点着急,插口道:“田壮士为何来这里?听说小郡主将蛮王扣押,是真的吗?”
田匠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是真的,公主劝服了城里的汤师举汤将军,然后亲自出面迎接贺荣平山,将他诱到城门里,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哈。”昌言之忍不住笑了一声,“小郡主,不对,现在是小公主……长公主了,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敢做敢担,我要称她一声巾帼英雄。”
“但是皇帝和单于都来了,传旨让渔阳必须交出公主,于是我对贺荣平山说,我跟你走,你回去之后多带些人与聘礼,大张旗鼓来接公主,让公主面上好看,你面上也有光彩。”
“他就同意了?”昌言之问。
“我不太会劝人,我手里的刀会。”田匠道。
昌言之愣了一会,在毯子上稍稍让开些,“你、公子、公主是一类人,胆子大到不要命的那一种,你们聊,我老实听着吧。”
徐础关心另一件事,“这位汤将军是邺城派驻渔阳的守将?”
“正是。”
“芳德公主怎么劝服他的?”
“说起来倒也简单,汤将军出身边将世家,父兄皆死于塞外。公主声称,自己若被交出,必要自杀,让天下人都知道汤师举将天成公主送与仇人。”
徐础笑着摇头。
田匠道:“一切都是缓兵之计,皇帝与欢颜郡主都来了,汤师举很快会被剥夺兵权,再也没办法保护公主。”田匠停顿一下,看着徐础,“公主的全部希望都在徐公子身上。”
徐础沉默一会,问道:“你也是贺荣平山要拉拢的人?”
“嗯,单于说我是条好汉,与公子正好一文一武,贺荣平山输得不屈,但他必须让你我二人臣服,才能证明自己的本事。”
昌言之说是旁听,还是插口道:“单于的脾气真是古怪。”
田匠道:“单于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大概是说‘英雄有两种,一种让自己居于人上,一种让别人居于己下’。”
昌言之困惑道:“都是高人一等,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让自己居于人上’,需迎难而上,对手越强,心里越高兴,要么击败之以显实力,要么征服之为己所用,总之是要努力提升自己。‘让别人居于己下’则正好相反,专拣平坦的路,专挑弱小的对手,依靠原有的身份与地位,强迫更弱者臣服,看上去也是高人一等,也是一方雄杰,但是一旦遇到真正的强敌,必遭惨败。单于没做这些解释,是我自己想的,应该不差。单于还说,世上所谓英雄,后一种居多,前一种难得,贺荣平山要努力做前一种。”
“所以蛮王必须令公子与田壮士臣服,因为你们二人是强大的对手。”昌言之不由得点头,“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
田匠道:“单于还说了一句话,用贺荣语说的,他以为我听不懂,但我恰好会一点。”
“单于说什么了?”昌言之问。
“他说,贺荣平山要用‘征服对手’证明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真要这两个人,功成之后,杀剐随意。”
徐础突然笑了,“多谢田壮士,解我一桩心事。”
第三百六十六章 忍受()
徐础笑了,昌言之糊涂了,“公子,单于说的是‘杀剐随意’。”
“但是要在贺荣平山令我们臣服之后,所以我与田匠别低头就是了。”
昌言之想了一会,“单于说有英雄有两种,蛮王若是选择后一种呢?那就用不着让谁臣服,直接杀掉就是,反正肯向他下跪的人有许多,哪怕那些都是弱者。”
徐础笑道:“那我们两个就真的没活路了。”
昌言之叹口气,不再说话。
田匠既不笑,也不糊涂,“徐公子真有计划吧?贺荣平山接连受辱,未必愿意再做‘居于人上’的英雄。”
徐础尚未回答,有人来请他赴宴。
田匠与昌言之身份太低,不在受邀之列。
宴会在大帐中进行,近百人参加,多是男子,数名女奴穿梭其间,大妻与一众贵妇皆未露面。
贺荣人喜欢宴会,强臂单于尤其喜欢,今晚的宴会却有个小小的目的,向本部族诸大人展示“贵客”——天成皇帝的弟弟以及吴王。
皇弟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呆呆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看家犬。
他越显呆滞,帐中的贺荣人对他越感好奇,端着酒碗或者拎着酒囊过来查看,鄙夷地说些什么,甚至有人将酒送到他面前,见他不肯接,神情越发不屑,偶尔有人会说中原话,毫不客气地说:“在塞外,比这更小的孩子也会骑马、射箭、喝酒、摔跤,你会什么?”
皇弟瑟瑟发抖。
徐础就坐在他身边,一同接受“展示”,他倒不怎么在意,也不害怕,替小皇弟向质问者道:“中原的孩子会读书、写字。”
质问者仰头灌一大口酒,“读书让人变呆,写字让人手软,怪不得你们这么弱……”
徐础一把夺过酒囊,也灌一大口,“我们虽弱,却能守住中原,一直没让外人夺去。”
“我们这不就来了?”
“来了又去,不足为奇。”
“这回我们不走!”
“时候未到。”
“哈,语气倒硬,看你有没有真本事。”
贺荣人的真本事就是喝酒。
徐础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俯身呕吐,弄脏了毯子,惹来一片嘲笑。
慢慢地,没人再关注皇弟与吴王,两人坐在角落里,面对一群手舞足蹈的酒徒,默默地发呆。
“徐……徐公子。”皇弟第一次开口,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嗯?”徐础醉得头晕目眩,勉强听到身边的声音。
“多谢。”
声音更小,徐础只能看嘴型猜出这两个字,笑了笑,过了一会道:“咱们没见过面。”
皇弟摇头,“但我听说过……”
又有一名贺荣部大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把拎起皇弟,“来,随我去拜见单于,身为客人,得懂点礼节。”
那人瞥了一眼徐础,显然是觉得他无可救药,没有强迫他“懂点礼节”。
皇弟在单于面前跪拜,按照身边人的指教,用贺荣语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自己完全不懂的话,帐篷里的人被这一幕刺激,齐声欢呼,好像他们刚刚在战场上赢得一场大胜。
强臂单于也很享受,将皇弟拽到自己身边,拉住他的手,向众人激昂慷慨地说了许多话,又引来阵阵欢呼。
小皇弟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渐渐地感到心安,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甚至露出一丝微笑,没人指点,他突然也跟着其他人一块欢呼,用的依然是他一点不懂的语言。
强臂单于更加高兴,甚至将小皇弟抱起来,在帐篷里走来走去,在一些重要人物面前稍停,代为引见。
整个帐篷里,受到冷落的人只剩下徐础一个,他望着越来越高兴的小皇弟,觉得自己实在不能责备他什么。
回到住处,徐础倒头便睡,一直等他的田匠与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