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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祖国的陌生人+许知远-第8章

小说: 祖国的陌生人+许知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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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来找一位从台湾来的老人。〃从张家坡的村口,我们开始一路询问。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他的经历…他曾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在台湾度过了大半人生,如今又回到了他的故乡云南腾冲县和顺镇的张家坡。

  对我这一代的中国人而言,中国远征军像滇缅公路、史迪威一样,似曾相识,却从未了解。事实上,8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的来龙去脉,我们知之甚少,而国民党政权的作为则更像是历史的盲点。距离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整整70年过去了,但我对于那场战争的主要记忆只是几个孤立的年份、几场孤立的战役、几次骇人听闻的屠杀,至于战争的内在逻辑与细节…中国失败与胜利的原因、中日两国的真实国力的对比、杰出人物和普通人在战争中表现出的勇敢与怯懦…则几乎未得到探讨。我们总是在遗忘,似乎所有的苦难都仅仅是苦难本身,除去哀叹与控诉,无法转化成真正的精神财富,转化成我们对自身命运的探求。

  腾冲曾是明清时期的中国控制缅甸的军事重镇,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则见证了中国与她的盟友美国、英国兴奋、悲壮、挫折重重的合作。 1942~1944年,中国军队第一次将触角伸到国土之外,他们在缅甸遭遇惨败,几万人被困在深山密林中,迎接不必要的死亡;他们在印度重整旗鼓,补充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兵员,接受美国式的装备与军事训练,最终完成了对日反攻。腾冲建于1945年的国殇墓园记录了其中的一部分牺牲者,那些50公分高、20公分宽的小小墓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既然他们生前就列队,那么死后也是如此吧。很多墓碑上的字迹经过雨打风吹已然褪色,只依稀看到〃一等兵〃、〃上等兵〃这样的字样。

  真实的战争比我想象的更复杂,除去勇猛、荣耀、爱国热忱,它或许更蕴涵了恐惧、无可奈何。战死于缅甸的戴安澜将军会说〃此次远征,系唐明皇以来扬威国外之盛〃,但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的张德藩的故事完全不同。

  张德藩的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不能快步走动,却依旧毫无障碍地跨过门槛,他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老年斑,他的反应称得上快速,看起来不过70岁,唯一可惜的是,他基本失聪了,必须是他熟悉的人在他的耳边吼叫式的说话,他才略微听得清。他出生于1907年,和我们见面时已经整整90 岁了。由于失聪,我们的交流很难展开,而且他依旧浓重的乡音我也经常听不懂。他当然也像所有老人一样,喜欢重复,似乎那是生命将逝前,拼命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或是通过反复诉说曾经的遗憾,来抚平的内心长久的不安。

  他就出生于这个老屋中,这幢房子的历史足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可以猜测出,这是个殷实之家。他曾是个青年商人,行走在中国与缅甸之间,腾冲一直就是中缅贸易的重镇,很多中国商人的大半时间生活在缅甸,他娶了一个气质端庄、眼窝深邃的中缅混血儿,后者是缅甸曼德勒市的一家英文学校的老师,她为他生了4个孩子。他经历过日本人在1942年的到来,他商人式的精明帮他回避了很多痛苦,当日本人进村时,他会事先准备好几个鸡蛋与番茄,当他们敲门时,一边主动递给他们,一边说自己是〃良民〃,他亲眼看到那些迟迟开门的邻居怎样被打得头破血流。

  当远征军开始反击日本人时,他已是个37岁的父亲,无意卷入其中,但战争却选择了他。他会说熟练的缅甸语,熟悉缅甸的山地与丛林,他先是成为一名向导然后被迫参军。战争中充满了意外,他和几位战友被大部队甩了出去,不知为何又卷入了缅甸的内战,他看着战友一个个死在身边……他算得上幸运,逃过一次次劫难,他记得一次夜间战友想拉他一起出门,他恰好不在,第二天那两位战友都死在了外面。在国民党政府撤离大陆之后,他们这些残留的远征军老兵有机会辗转泰国,前往台湾。他就这样来到台湾,成为被外省人拥挤着的台湾岛上的一个陌生人。他,操持着云南口音,在一家理工学院里当烧水的锅炉工人,他再没见过妻子,在台湾时他接到了她的死讯,而儿女们只有在大陆向台湾开放旅游之后才又见到。

  〃那是乱世啊,人命不值钱啊!〃我记得他总是在说着这句话,他总是提到他的再未见到的第一任妻子,她的那张魅力十足的黑白照片就在客厅的相框里,他的第二任妻子则坐在他身旁。你可以轻易感觉到,他的所有的爱都给了死去的、在照片中光彩照人的那位年轻女人,而不是身边这个白发苍苍、皮肤干黄的老太太。

  他带着我参观后院那个小花园,串串红正在盛开,那棵粗大的茶树穿过屋顶伸向天空,他指给我们看他新装修的浴室,轻轻地抱怨说鱼缸里的金鱼为什么总是养不活……他热爱生活,并且期待别人倾听他的故事。他的弟弟也坐在房间里一直陪我们,除去照顾他们的那位中年保姆,他的弟弟是这个房间里最年轻的人,那一年73岁了,儿孙都不在家。偌大的院子里显得空旷,木制老房子和石板路上的青苔散发着久远的气息。有那么几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甚至感觉到时间的静静流淌。

  当我要离去时,90岁的老人恋恋不舍,说了很多遍〃谢谢〃,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或许我们应该留下吃饭,或是不久再来看他,他期望有人听他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早已被岁月弄得残破不全,但那些往事的悲欢在他的腹中停留了太久,甚至彻底被历史遗忘了,他需要把它们倾泻而出,并被别人知晓。

16。中国味道

  离开腾冲的感受,就像到来时一样复杂。我们坐着夜班车前往昆明,躺在窄小的卧铺上,窗外是一片漆黑,我觉得自己平躺的身体像是传说中飞翔的尸体,镇定而沉默地飞入无尽的黑暗。我40天的旅程,就和这段尚未展开的恋情一样,即将要结束了。

  就像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一样,事情的结尾和它的开端没什么关系。我在旅行前对中国的宏大设想,几乎全都消退了。在最后的几天里,我断断续续地阅读着林语堂的《中国传奇》。他用英文将中国古典的短篇小说改写出来,我读到的则是它又被翻译成的现代汉语。这个奇特旅程,一点儿没有减弱它的感染力,我被这些小说的神秘感、简洁、人物奇特的性格、勇敢和洒脱的品质完全征服了,其中几篇我觉得一点儿也不输于爱伦·坡的作品。我在其中立刻就嗅到了那股独特的〃中国味道〃,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与我刚刚游历过的这片土地紧密相连,而我也是它的产物,但很可惜,这些宝贵的遗产密码已被我们丢弃了好几代。

  一个国家的悲伤与勇气

  我可以坦诚相见,因为我与这些爱国者不同,我并不为我的国家感到惭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烦都公之于世,因为我没失去希望。中国比她那些小小的爱国者要伟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们来涂脂抹粉。她会再一次恢复平稳,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林语堂

  一

  2007年的8月到9月,我与几个朋友在一起旅行。路线不确切存在,却充满了象征意义。从黑龙江的爱辉出发,一直到云南的腾冲。在地图上,这是一条斜线,一位叫胡焕庸的人口地理学家在1935年创造了这条线…〃爱辉…腾冲线〃,它也被称做〃胡焕庸线〃。以此线为界,约有94%的人口居住在约占全国土地面积40%的东南部地区,6%的人口居住在占60%左右的西北部地区。

  出生于1901年的胡焕庸是典型的〃五四一代〃,他先后在东南大学和巴黎大学接受教育,像同时代的很多人一样,他学习现代知识既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当做拯救古老中国的手段。

  但是,如果你都不理解自己的国家,你能够帮助她吗?鲁迅不是在1927年说我们是〃无声的中国〃…〃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这些应说的话……反而在外国,倒常有说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人的声音。〃

  胡焕庸相信人口与地理是了解中国的重要角度,地图上这条斜线不正说明了为何中国是如此的拥挤,人口的压力这样大。深入了解自身,既有助于我们对现实的判断,也能从我们昔日的经验中获取某种精神与智力的鼓舞。所以,林语堂在1934年手不停歇地写作《吾国与吾民》…中国历史悠长,曾经无比辉煌,也有很多弱点,但它充满了韧性,总是能从挫折中复原;所以历史学家雷海宗在〃卢沟桥事变〃发生时,完成了《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的主要部分,他将 1937年的抗日战争,比作将近1600年前的淝水之战,上一次战争标志着中国的再生,以南方为代表的新文化主导了中国,而抗日战争刺激了中华民族的觉醒,他多少相信这次战争是一剂泻药,帮助中国摆脱痼疾,重新获得勃勃生气。

  这些片段总是让我动容。他们让我看到了一个国家、一代人在面对巨大挑战时所作出反应的热忱、丰富与深沉。他们的洞察力超越了时间,以至于70年后,仍滋养着新一代人。

  今天,尽管经过多次移民,我们的人口分布仍遵循着〃胡焕庸线〃的划分,而70年过去了,没有著作比《吾国与吾民》更诚实与美妙地解说中国,其中很多判断似乎是为这个时代而作。

  地图上的斜线,不可能成为真实道路。我们的旅行大致沿着它进行,乘坐长途公共汽车我们经过东北的黑土地,在山西浓重的烟尘中穿行,在秦岭中绕来绕去后抵达了风物不同的汉中,然后从川北的绵阳到成都平原,最终进入云南……我们路过很多小城,和形形色色的人谈话,我迅速忘记了试图通过这条〃胡焕庸线〃来了解中国本质的宏大愿望,但是和这些不同土地、不同人的接触,却带给我某种更细微的触动…他们每个人都经历着时代的迅速变迁、种种的社会运动,20世纪的中国被各种灾难与试验截成了很多不同的段落,人们必须顽强地在其中寻找平衡,为自己创造更大的空间。那个古老中国的很多特性在他们身上存在着,他们勤劳、忍耐、富有韧性、随遇而安;另一方面,最近一个时期的气质也改变了他们,他们渴望各种〃新生活〃、不害怕流动性,甚至胆大妄为,也不再能做到精神上的自足……

  这次旅行或许浮光掠影,观察或许不够深入,我试着打破在我的头脑中正在形成的某种僵化。生活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你很可能被书籍、互联网、咖啡馆里的谈话所封闭起来。你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但是很有可能你只是接受了某种狭隘的信息;即使你知道了,但由于没有亲身的体验,你的知识与理解则流于抽象与苍白;你或许有一个宏观的框架,却没有细节可以补充。双眼、双手与双脚的感受,与电子屏幕很不同。

  一个人与一个国家的感情,不是来自于抽象的名词,而是来自于具体的人、山水、食物的味道和对往事的追忆。在很多时刻,一个人对于一座城市念念不忘,是因为他曾爱上那里的一个姑娘,他的年少时光是在那滴水的屋檐下度过的。也因此,每个人对于他的国家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它既具体又复杂,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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