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的陌生人+许知远-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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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仍令他吃惊。他一家四口,除去母亲外,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和他自己都在林场的国营公司工作,分别属于财务科和保卫科。〃我做好了家里有人下岗的准备,〃孙铁军回忆说,〃却没想到三口人全部下岗了。〃他的整个青春时代都奉献于此,整整25年的工龄最终以18000元钱作为了结他这些岁月的交代。这是个一刀切的数目,令孙铁军耿耿于怀的是,似乎他们这些工作将近30年的工人,和那些只有10年工龄的工人一样,所得到的赔偿没太多区别,10年、20年的人生没太多的价值。
那真是段难熬的日子。〃工人就像笼子里的鸡,放出来之后它还会围着笼子转。〃孙铁军与其他下岗工人一样,他们在国营的气氛中成长,他们的家庭、爱情、事业、娱乐,都在一套模式中,而且他那时已人到中年,生命开始由强壮滑向衰弱。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害怕〃,我们见面时已是2007年8月,整整过去了15年,他似乎仍未完全从当时的震荡中走出来。一家四口的生活,他要自己交纳养老、医疗保险金,更多的是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即将展开的新生活中做些什么,这里没有他熟悉的路线图。
他病倒了,一年后,才开始逐渐恢复。就像之前很多代的中国人一样,当他们面临社会的震荡时,亲戚、朋友、同学所缔结的网络开始发挥作用。他先是在山东游荡了9个月,依靠最初朋友的介绍,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工作。新生活不安定,却也让他呼吸到从未有的自由空气。
〃我一口气跑了很多省份,那些地方我从来都没去过。〃他的足迹从山东到了湖北,从四川到了新疆,从广东到了福建,他又开始重操开车的老职业,在葛洲坝开铲土机,在攀枝花卸货,在新疆参与修路。〃哪里有活干,我就去哪里〃,他说。
这期间,伊春的经济没有起色,甚至更糟了。包围在两座小山之间的市中心的商业区不再有从前的繁华,50年前,退役的士兵、年轻人涌到这里创造一座新城;30年前,人们涌向这里,寻找木材与机会;而现在本地人则开始外迁,工人们的后代到外地寻找工作,而下岗的家庭经常全家性地迁走……孙铁军的女儿在不再繁荣的零售业中寻找工作,她卖过鞋,如今为一家小店卖书包,每月600元的工资经常成为家里的依靠,她的丈夫在大连工作,每年见面的机会不多,她6岁的女儿在屋里快乐地跑来跑去,一直想打断我们和她外公之间的谈话,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15年的时间里,孙铁军觉得自己衰老了。那些游历令他大开眼界,却没带来太多的经济回报,他在为每年要交纳1700元的社保基金费发愁,听说它要涨到2100元……他脸上的忧虑也和他的身体状况相关,他同时被胃炎、肝炎、胆囊炎所困,即使如此他仍要不时去开长途货运,经常连续很多天日夜兼程……
孙铁军的家里干净、整洁,在不大的空间里一切都一丝不苟,显示出他强烈的自尊。这自尊挽救了他,他知道自己那些下岗的同事中,很多人因为长期的积怨而一病不起,两个月前,他又参加了其中一位的葬礼,那人不过50岁出头。〃死得都让人心寒了〃他说。挂在墙上的那把蝴蝶牌吉他,记载着他灿烂而浪漫的少年时代,他是个音乐爱好者,奢侈地拥有这把三十几元的乐器,向少男少女们弹奏《游击队之歌》……琴弦好久都没被拨动了,以至于孙铁军已忘记了如何调音。
6。黑河的失败情绪
〃黑龙江有一种愤怒的情绪〃,哈尔滨作家阿成对我说,它曾经为中国的建设做出多少贡献,如今却似乎被遗弃了。我承认自己的偏见,本能地在寻找失败者。难道不应该吗?我们看到了那么多中国经济变革的成功人物,享受了自由给他们无穷的机会。但对于多数人来说,他们没有那么坚定与聪明,或许也没那么狡猾与冷漠,他们看着周遭的世界眼花缭乱的变化,经常会感觉力不从心。他们通过什么来抚平自己的内心,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也终会意识到,他们无法分享到整体社会经济的成长,也变不成那些成功者中的一员。
黑河市也有这种失败的情绪。我的朋友朱秀峰1992年分配到这里时,流行着〃南深北黑〃的说法…南方的深圳因香港而腾飞,而黑河则因濒临俄罗斯而繁荣。但说法没变成现实,深圳一直在上升,而黑河甚至半飞都没发生。
像很多边境城市一样,贸易和性是黑河的缔造者和繁荣源头。俄罗斯的皮毛和俄罗斯姑娘的臀部,都引人遐想。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糟糕的交易记录,摧毁了双方的信任,很难说双方谁更值得指责,这其中有今日的摩擦,也有昨日的屈辱,遥想当年,黑龙江北部那大片区域,不都归中国的统治吗?
对于我们这些不常在旅途上的人来说,陌生的景物与人群会迅速占据我们全部的注意力,我们被这些信息所填充而暂时忘记自己。这是人生的幸福时刻,你忽略甚至遗忘了自己。但几天后,旅行的感受开始减弱,陌生的广告牌、庄稼地、建筑物不再带给你新的刺激,你开始觉得一切都有点似曾相识,然后开始有点厌倦和视而不见。你会喜欢上坐长途汽车,在8个小时里,你看着车窗外景物的变化,头脑中若有所思或干脆空空如也,你会庆幸你既观察着外界,又与世界保持着距离,并且随时走神……最初的旅行目标也模糊了,你想发现这个地方的历史、风土人情的变化,和周边的关系。但是,这种整体感很快就让位给有点琐碎化的感受,你担心赶不上下一趟车、被酒桌上的盛情耽误了整整半天,被旅伴夜间的鼾声弄得整夜不眠,与本地人交谈没发现什么独特的经验,谈话经常是碎片的,你不知道从中能获得什么……你到了北部的黑河,中俄边境的感觉没那么显著,这个城市看起来和中国其他小城没什么区别,除去每个店牌下面多了俄文的标志,售货员讲俄语,夜晚街道上多了一些拿着酒瓶子的俄罗斯男女,其他似乎都一模一样……当然,黑龙江宽阔、深沉、神秘,但是站在黑河的江边花园中,瞭望对岸,除去建筑更稀疏,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就像是从长江北岸望着南岸……
这是多么可怕的感受,似乎你跑出了上千公里,就是为了再度印证所知的一切,似乎黑河市就是一个放大版的雅宝路。
我们还是到了爱辉…这趟旅行真正的起点。我一点也不兴奋,缺乏耐心地参观完爱辉博物馆,1975年建立时它最初的名字叫〃爱辉反修展览馆〃。在一次午餐上,我听到的关于中俄未来关系最精彩的一个假设是,中国男人应该更多地前往俄罗斯,让俄罗斯女人生下更多我们的后代…人口数量是最有力的武器。我在镇上一户老太太家里睡了一觉,她的爷爷100年前住在江对岸,是江东六十四屯那场著名的屠杀的幸存者,拉着马尾巴回到了黑龙江这边。
7。白城的错觉
在五大连池,我住进了一间完美的符合夫妻店标准的旅馆,丈夫有着憨厚的脸庞和结实的身体,喜欢光着上身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他开一辆绿色的奇瑞车,负责买菜和送客人去车站,妻子穿着有点不合身的牛仔裤,脸上总挂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仿佛欠了你些什么。两层的旅馆的第一层是住宿的,共10 个房间,其中一间像教室那么大,放着8张床,床单雪白,像是电影中战时医院的病床,只是不知上面是否睡过海明威式的人物。二层则是地质博物馆,它作为福利的一部分对住客免费开放,只是很少有人问津。一整夜,我的旅伴都在警告我,这对夫妇让他想起了美国恐怖电影中的场景,他们再正常不过的生活背后隐藏着惊天的秘密,或许楼上的博物馆里就有不知名的尸体……当然,我们是安然离开的,谋杀案没有发生。
我路过了大庆,并被这座城市的傲慢所激怒。我没有采访一个具体的人,觉得整座城市都是一个人身影的延伸…他就是王进喜。在茂兴镇的衍福寺里,我坐在一个破旧沙发上,昏昏欲睡,几只不安分的苍蝇在我四周飞舞,轻微地打破了那种黏稠感。那是中午,除去两三个同样昏昏沉沉的卖香火的老人,寺庙里空空荡荡,不知那些僧人去了何处。我从来没弄明白过大雄宝殿里各尊佛爷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到底是谁掌握现在,谁又能控制未来。但我喜欢那些佛教音乐,吟唱者口齿不清却自成曲调,仿佛另一个版本的周杰伦。
我对于白城一无所知,在中国的地图上,它处于吉林省的西北部,也是黑龙江、内蒙古的交界处。选择它作为旅行之地,纯粹因为它的名字,在蒙古语里,它是查干浩特…白色的城堡,好像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出版的一本同名的小说。这个有点神秘感的名字,还催生了我不恰当的想象力…我在这里会发现草原与平原的交接地带,或许还是一座草原之城,我将看到草甸在城市的中心生长,还看到芦苇荡中的白鹤……
我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我住在吉鹤宾馆,但白鹤仅仅是门前广场上的雕塑,吉鹤宾馆旁边则是科尔沁宾馆,但真可惜,科尔沁草原还要向北 100公里。
出租车载我在城里兜了一圈,我看到了高大、豪华而不和谐的法院和政府大楼,经过了一家叫维多利亚的夜总会,一条步行商业街,连成一排的餐厅和练歌房……这看起来像是一座再平庸不过的城市,我在它的空气里没闻到历史或自然、亢奋或不安、傲慢或愤怒,甚至一点小小的自得也没有。在傍晚的广场上,人们在跳舞,但是敲锣的老人却面无表情。
第二天上午,我在酒店的商务中心和对面的那个个子高挑的姑娘说话时。她重复了昨晚司机的话:〃白城没什么特点,就是风大。〃她的脸有点平坦,因为浓妆而略显苍白。当她不说话时,那丝显著的厌倦就挂在嘴角上。她正在专心地阅读一本书,我从侧面看过去是罗伯特·清崎的《富爸爸,穷爸爸》。
〃它真的对你有帮助吗?〃我问她。她嘴角的厌倦立刻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兴奋:〃怎么没用,我虽然不能很有钱,但我看的这本书可能帮我获得财务自由。〃
〃那么财务自由的目的是什么?〃
〃创业呗!自己创业多好,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上班了。〃
我们的谈话被一个前来打字的客人终止了,刚才还沉浸在〃人人都可致富〃的梦想中的姑娘,又回到了现实中,那丝生动又冻结起来。旅途中,我总是碰到这样的女人,她们的容颜比周围人出众一点,却没出众到足以改变她们生活的程度。她们不安于现状,却又不知道或者不敢打破生活的惯性……
整个下午,我和朋友在白城里无目的地闲逛,没有明确的方向。我看了拆迁的老房子,抗洪抢险的纪念碑,废弃般的新兴工业园区,一个早已干涸的天鹅湖,一座空空荡荡的寺庙。白城给我的压倒性的感受…它重复着所有的中型城市的节奏,在中国巨大的变迁中,它找不到自己的方位,它没有明确的资源可利用,也没能寻找自己的独特性。
8。来不及回望的大同
我带着种种预设来到大同,我们放弃了穿越内蒙古草原的计划,中国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如果没有直通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