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陌生人-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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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托比已老朽了。“我很高兴,他康复了。当我从报上看到他中风的消息时,我
很挂念你。”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吉尔,依然记得的神情,一种恳求、一种需要。
“我想托比在好莱坞和伦敦都是了不起的。”大卫继续说着。
“你到那里了吗?”吉尔惊异地问道。
“是的。”然后,他迅即补充说:“我在那里有点公务。”“你为什么不到后
台来?”他犹豫了,“我不想去打扰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愿意看到我。”酒来
了,装在矮墩墩的厚玻璃杯里。
“好,为你和托比干杯!”大卫说。话语中带有那么一种情调,一种潜在的伤
感,一种亲切的渴望……
“你一直住在大都会饭店里吗?”“不。事实上,我花了一段很糟糕的时间才
……”他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了。他苦笑了笑。“我知道你会在那儿。我本来五天前
就该离开莫斯科的。我一直在等待,希望能碰到你。”“为什么,大卫?”他过了
好一会才开口说:“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告诉你,因为我认为你有权知道。“于是他对她讲
述了他同萨塞的婚姻,她怎样欺骗他,怎样企图自杀,讲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让吉尔
在湖边空等,他满怀情意地倾诉了那满腹的积怨。吉尔感动万分。
“我一直爱你。”她坐在那里听着。一种幸福的热潮象酒一样在她全身流淌。
就象美梦真的要成为现实了。要知道,这也正是吉尔朝夕梦寐,期待已久,绾系心
间的一切。吉尔端详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她记得,他曾用他那双有力的手紧紧地
把她搂在怀里,迫切地要求着她的身体!
这时,她感到了一种内在的冲动。但是,托比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他是
她身上的肉,而大卫……
这时她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坦波尔夫人!我们到处在找您!”这是罗曼诺维
奇将军。
吉尔望望大卫。“明天早上给我打电话。”托比在莫斯科大剧院最后一次演出,
空前激动人心。观众向他抛鲜花、欢呼,跺脚,久久不肯离开。这是托比胜利的、
恰如其份的顶点。演出结束后,预定举行一次大型宴会。但托比对吉尔说:“我累
坏了,女神。你自己去赴宴不好吗?我要回饭店里躺一躺。”吉尔独自一人去参加
宴会。大卫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身边。她同东道主交谈,跳舞,为他们对她的赞
美而表示谢意;但她的头脑里始终萦绕着她同大卫那次会见的情景。“我当初实在
结错了婚。萨塞已经和我离了婚。我从没有一天不爱你。”深夜两点,吉尔由人护
送到饭店门口。她走进去,发现托比躺在房间正中的地板上,不省人事,右手伸向
电话机。
托比。坦波尔被紧急用救护车,拉到斯维尔契科夫大街三号外事人员总医院。
三位一流专家深夜赶来就诊,大家对吉尔深表同情。医院院长陪她到一个单间办公
室,她在那里等候消息。一切又仿佛再次重演,吉尔想。这一切,以前都发生过。
但这—次却潜在着一种模糊的、虚幻的……
几个小时过去后,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俄罗斯人摇摇摆摆地走了
过来。他穿着剪裁得并不合体的服装,看起来象个失意的保安人员。“我是杜洛夫
大夫。”他说:“我负责主治你丈夫的病。”“我想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请坐,
坦波尔夫人。”吉尔本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告诉我!”“您的丈夫患
的中风症——,从医学上讲,是由脑血栓形成的。”
“严重吗?”“是最最——怎么说呢?——目前还很严重,很危险。如果您的
丈夫抢救过来,——当然,现在还很难说——他也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了。他心里
是清楚的。但是,已完全瘫痪了。”
吉尔离开莫斯科之前,大卫打电话给她。
“我无法对你说,我是多么地难过。”他说。
“我要守候在你的身边。什么时候你需要我,我就来,一定记住。”归程是一
场难堪的旧戏重淡。飞机里放着医院的担架,急敛车从机场径直开回家,然后是开
设了一间病房。
不过,这次有点不同的是,吉尔一经允许探视托比,她就完全明白了,他的心
脏仍在跳动,他的主要器官都还活着,从各方面说,他还是个活体;然而却又不是。
应该说他只是一个有呼吸,有脉搏的尸体,一个氧气罩里的死人。身上插着的针管
和针头象导管一样,输进各种液体。
维系他存活下去的生命力。他的面孔已完全扭曲。鼻、眼歪斜得特别难看。嘴
唇翻着,露出牙床。整个脸看上去总是在笑。“我恐怕我不能使你抱多大希望。”
俄国大夫是这样对她说的。
那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们已回到贝莱尔市自己的家里。吉尔到家后,
立即打电话给凯普兰大夫。凯妥兰大夫又找来一些专家。这些专家又找来更多的专
家。
答案完全一样:一次严重的脑血管损伤——摧残中枢神经的重度中风。康复的
可能性非常之小。
昼夜都有护士轮番守护,还有理疗医师来替托比治疗,但全都是摆摆样子而已。
接受这种全面治疗的对象,已完全奇形怪状了。托比的皮肤全部呈黄色;头发
大片大片地脱落;瘫痪的肢体出现萎缩,皮肤完全松垮下来。脸上始终是那副无法
自控的怪笑。他难看极了,简直是一具可怕的骷髅。
但他的眼睛还是活的,而且是何等活生生的啊。他的眼睛仍在发光。这是被残
废身躯禁锢着的一种精神的力量,它清清楚楚地表达出他所遭受的挫折。只要吉尔
走过他的房间,托比的眼睛就如饥如渴、发狂似地跟随着她,央求着她。为了什么?
为了求她使他再能行走?再能说话?使他再度成为一个完人?
她常常低头盯着他,不声不响,她想:“我的一部分已经躺在那张床上了,正
在受禁锢,受煎熬。”他们已经结成一体了。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挽救托比,挽救
她自已。但是她知道这次她已无能为力了。这次实在不行了。
电话铃不断地响,那是其他一切电话的重复,—切表示同情的语言的重复。
但是有一个电话是不同的。大卫。肯尼文的电话。
“我只想让你知道,凡是我能做到的——任何事情——我等着你的吩咐。”吉
尔想到他的模样,高大而健壮,风流倜傥;她再想想隔壁房间里,那个不成人样的
怪物。“谢谢你,大卫,我衷心感谢。没有什么事。暂时没有。”“我们在休斯敦
有些大夫。”他说:“世界上最好的大夫。我可以派飞机把他们接来看他。”吉尔
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发紧。哦,她多么想请大卫来看她,把她从这个地方带走!但
是她不能。她已经同托比结合了,她知道自已永远不能离开他。
永远不能离开,只要他还活着。
凯普兰大夫已经替托比做了检查。吉尔正在书房里等着。他走进门时,她转身
望着他。他笨拙地试图以幽默的语言说:“唔,吉尔,我这里可有个好消息,也有
个坏消息。”“先说说坏消息。”“我恐怕托比的神经系统损伤得太厉害了。无法
恢复,这已是毫无疑问了。这次绝没有再康复的可能。他永远也不会走路和说话了。”
她盯着他好大一会,然后说:“有什么好消息?”
凯普兰大夫微微一笑。“托比的心脏强壮得惊人。护理得当,他还能活上二十
年。”吉尔望着他,不能置信。二十年。那是个好消息。她想到自己被楼上那个可
怕的怪物拴住,不禁陷入一场无法摆脱的恶梦里。她永远不能同托比离婚。只要他
活着,她就不能。如果她现在遗忘了他,人人都会觉得她是在背叛,人人都会认为
托比受了骗,甚至包括大卫。肯尼文。
大卫现在每天都来电话。他不断地夸她既忠诚,又无私,真是难能可贵;但是,
他们俩人都意识到:一种深沉的,潜在的爱流,正在他们彼此之间流淌。
无法说出口的是,等托比死后。
第三十三章
三名护士昼夜轮班照看托比。她们爽快,能干,象机器人似的毫无个性。吉尔
感激她们的到来,因为她怕到托比那里去。她怕见到那可憎的怪笑的面孔。她总是
找各种借口离他远些。当她强制自己去看望他时,吉尔可以感觉到他马上就有的变
化。连护士们都能感觉到这一点。托比一动不动,浑身无力的躺在那儿,被束缚在
他那完全麻痹了的躯壳里。可是只要吉尔一走进房间,那双明亮的蓝眼晴里就会闪
现出一种活力。吉尔可以懂得托比的思想,就象他正大声说:“不要让我死。救救
我。救救我!”吉尔站着,低着头看他那完全残废了的身躯,心里想,“我没法救
你。
你不想这个样子活下去,你就该想到死!“这个念头在吉尔心中,开始萌发了。
报纸连连刊登那些妻子如何替晚期病人的丈夫解除病痛的报道。但有些医生又
承认,他们可以用一种“无痛苦死亡”的办法,让某些患不治之症的晚期病人安详
地死去。人家称这种方法叫“仁慈的杀害”。但吉尔知道,这也可以叫作谋杀。尽
管托比除了那两只该死的眼睛,不停跟着地转动外,已经全部不再是活的了。
以后的几十星期,吉尔没有离开过家,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她的头疼症又发作了,她没有办法让头不疼。
报刊和杂志上连载有关这位瘫痪了的超级明星,和他那忠心的妻子的一些富有
人情味的故事,并说妻子竟然一度把她丈夫护理得重新恢复了健康。这些刊物都在
揣测,吉尔能否再次创造奇迹。
但是她知道,奇迹不再会出现了。托比绝对不可能再康复。
二十年,凯普兰大夫曾经这样说过。大卫在那里等待着她。她必须设法逃出她
的牢狱。
这是一个天色灰暗,阴霾的星期天。早晨就下起雨来,雨整天下个不停。雨点
叮叮咚咚地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吉尔坐在卧室里看书,尽量不去想那
雨点的叮咚声。但敲打声始终不停。她烦躁得以为自己真的要发疯了。这时一个夜
班护士走进来,她的名字叫英格丽,琼森,北欧人,一本正经的。
“楼上的炉子不好使,”英格丽说,“我不得不到厨房去替坦波尔先生做饭。
你能陪他待几分钟吗?”吉尔能够觉察出护士的语气中指责的意味。她认为一个妻
子不肯到丈夫病床跟前去,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我会照看他,”吉尔说。
她放下手中的书,走过大厅,走到托比的卧室去。吉尔刚一进门,病房里那种
熟悉的难闻的气味,就直冲她的鼻孔。一瞬间,她想起了以前为挽救托比而卖命干
的那些漫长的、可怕的岁月。这些回忆,触动了她周身的每一根神经。
托比的头用一个大枕头支撑起来。当他看到吉尔进来时,眼睛突然活了起来,
闪耀着疯狂的质问与哀求,“你到那里去了?你为什么躲着我,我需要你。救救我!”
就仿佛他的眼晴能发出声音一样。吉尔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