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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赔-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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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声,好像我们把一个吹得不大饱满的气球,用力捏炸了,有轻微震手的感觉……
    我下了车,扑到男孩身边。他斜躺在我的车轮下,露出的骨茬像尖利的牙齿,挑着一块
块皮肉。我看到了那个破碎的气泡,那是孩子的胃,像书本一样摊开在公路上。最恐怖的还
不是这种血肉模糊的情景,而是在我的汽车轮胎的花纹里,填着一粒粒白色粘稠的物质——
那是男孩胃里的米饭。他一定是个粗心的孩子,来不及细嚼慢咽,许多米粒还保持着刚蒸出
来的模样,雪白而完整,好像完全没经过牙齿的咀嚼。
    那些米粒很快就不白了,被血染成淡粉色。血缓缓地流出来,好像舍不得那个小小的躯
体,人的血其实挺少的,起码比我们想象的要少多了。这个孩子的血大约只有一小碗吧,流
在黑棉祆上,红和黑一中和,就发出碧绿色的光,就像大红纸上写的墨笔字一样。
    我趴在那孩子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我本来以为人已经没救了,想不到他的心强膛而
有力,像马驹一样结实。我一阵狂喜:心还在跳,就有希望啊!我站起来刚想喊人来帮忙,
又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珠。一个活人,是绝没有那样惨白的眼珠的,我急忙俯下身去再听……
没有,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小小的身子像一口空箱子,只有极轻微的破裂声,那是捅出的
血泡被风刮破了。
    我始终搞不明白,当时听到的真是孩子最后的心跳,还是我自己想象的声音。我听到身
旁扑嗵一声,像一个板凳倒下了。我很迟钝地看了看,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躺在孩子的身
边,脸同孩子一样毫无血色。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和丈夫盲流来边疆,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了这个遗腹子。
    那声招致男孩亡命之灾的呼唤,就是女人发出的。她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意,只是出于
习惯,招呼她的儿子。孩子从小就训练出来了,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不管在什么地方,他
都立即撒腿往家跑。好像妈妈的声音是铁丝,系在孩子的关节上。孩子穿过我的车前方时,
妈妈正在远处,什么也没看见。她只是出于下意识地喊她的孩子,她隔了一会儿就要这样喊
一声,就像有些妇女隔一会儿就要拢拢自己的头发一样。
    男孩劈头就往回跑。他忘了刚才还招过手的那个钢铁怪物……
    你一定惊讶我怎么把这件事说得这么冷漠,因为它在我的心里翻腾的时间太长了。就像
一块熬过太长时间的骨头,没什么味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像蜘蛛丝缠绕在我的神经上,我
只有不断地叙说,才能稍微麻木一点。
    后来的事,我就不详说了。安葬,给抚恤金……都是按规矩办的。我们汽车部队常发生
这类事故,处理起来有条不紊的。
    事故发生的原因很清楚,我的责任并不大。用一种残酷点的说法,那个孩子的行为简直
就是自杀。是他撞到我的轱辘上的,再高明的驾驶员也难以挽救局面。
    大伙对我挺同情的,但终究是一条人命啊。军事法庭判了我两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就
是说,我还呆在部队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人歧视我。开车这个行当,容不得笑话别
人,说不定哪天你就撞上了。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是我自己提出暂不开车了,做营区的卫
兵,我没法从那种碾过人体的感觉走出来,不知道时间能不能救我。
    听说孩子的妈妈醒过来以后,孩子已经给拚在新衣服里面了,敞开的胸部用纱布给填满
了,看起来孩子比活着的时候还稍胖了一点。
    处理这事的工作人员,把钱递给了苦命的母亲,听说她没怎么闹,先是不断地哭,后来
也就不哭了。
    在贫困地区,钱是一种神奇的药膏,什么伤痛都能治。大家都说这件事的善后不复杂。
女人还年轻,可以再嫁,可以再生孩子。加上她是盲流,势单力孤的,估计也没什么族人聚
众为她家闹事。要是死者属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可就棘手多了。
    女人很温顺地接了钱,那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呢。周围的老乡羡慕地看着她,心想就是她
的儿子活着,一辈子也给不了她那么多的钱。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想,自己的哪个孩子要是碰
到了这样的事,就好了。
    大家都认为这事了结了。已经用钱赔了命。
    几个月以后的一大中午,正轮我值班。夏天了,戈壁滩晒得像铁鏖子,一个幽灵似的女
人,披着黑头巾,飘悠悠地逼近了我。
    我打了一个寒战。没有看见她的脸,我就知道是那个死了孩子的女人。
    她走过来,抓着我,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是谁碾死了我的儿子吗?”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极力否认,也不管她是真的认出了我,还是敲山震虎地
唬我。
    “我会找到他的。”她铁爪似的手放开了我,并轻轻抚摸了一下我被掐痛的胳膊。
    从这个动作,我知道她并没有认出我来。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
    “你……你找他干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给他钱。”她拍了拍随身带的黑布包,“他用这些钱把我的儿子买走了。我怎么就这
么傻?我把这些钱还给他,我的儿子不是就回来了吗?”我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她。
    她解开黑布包,里面果真是齐整整的钱。
    她蹲在地上,摆弄起她的钱。先用钱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圆环。薄薄的纸币被戈壁
午后的热浪熏蒸着,好像有嘴从地心往上吹气,蔌蔌发抖。
    我拉住她,说:“快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后起风了,会把你的钱刮走的。一张也拣不回
来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是你碾死了我的儿子吧?”我立刻说:“不是我。不是
我。”
    她奇怪了,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的儿子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正午的营区,大家都在休息,没有人帮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地上摆
钱,只有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起风。
    真的没有风。大戈壁像冻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气把纸币熨在沙砾上,仿佛破碎的龟
板。
    女人悉心地摆着,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远,好像要围拢
来拥抱什么。看得出那是一个孩子,因为代表他的头的圆圈很大,身子比较小,就像我们在
古代的岩洞里看到的画一样。
    我在这个用钱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惊恐万分,每一张钱币都很破旧了,我想这个女人一
定在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反复地摩擦过它们,以代替儿子光滑的皮肤。我顾不得再照看这女
人,撒腿就跑。
    当我叫人赶来时。天地间已起了一阵怪风,孩子的四肢折断了,在空中飘荡。女人张开
身子,拼命护着孩子的头。由于风,那个硕大的圆形已经变成了多边形,好像长出了犄角。
    我们尽可能地帮她把钱找回来,又送女人到卫生队看病。医生说她有轻度的精神障碍,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见着人就追问是谁碾死了他的儿子,团里想派
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进首长的办公室说:“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钱了。你们给的钱再多,
也有用完的时候。我要在你们这儿做一份工作。这样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这考虑当然很世故,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因为这份世故,人们才能断定她确实恢复
正常了。细想想,她唯一的儿子没有了,中国人养儿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就同意她留下来当临时工。不过是到临近的一个汽车部队。领导主要是为我着想,怕她若在
这儿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麻烦。
    过了没多久,女人就被友邻部队送回来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后,汽车的机械故障猛然增
多,特别是车的左前轮胎,大量地出现爆胎,部队上下着实地紧张了一阵,以为是敌特破
坏。没想到原来是她——每逢刮大风的黑夜,当临时工的女人就穿着一身黑衣服,怀揣一把
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门。
    她专找解放牌的载重汽车,就是我压死她孩子时开的那种型号,用匕首对准车的左前轮
就是一阵猛搠……
    逮住后,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说,只要这个轮子炸了,就再也压不死她的儿子了……
    我们部队只好把她接了回来,大家一筹莫展。每日管她吃喝,还要防着她破坏汽车。有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能让大伙老这样跟着我操心。
    我走进女人住的小屋,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这是我在出事以后,第一次敢直视她。她比她儿子死时老得太多了,带着一种从坟墓里
爬出来的荒凉。
    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压死的。人死了不能复生。你想怎么处罚我就怎么处罚我。我很
快很流畅地说完了这些话,连一个结巴都没打。因为我在肚里念叨的次数太多了。我真的做
好了挨骂挨打甚至被她捅几刀子的准备,只要不打死我就行。
    女人看了看我,平静地说:“你不是。”
    我急得直跺脚,说我是我就是。我当然可以举出许多血腥的细节证明我是真凶,比如那
些粉红色的米饭粒。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遍一遍说:是我。
    女人漠然地坚持:“你不是。那个人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怕我杀了他。可是我
不会杀他,起码现在不会了。杀了他,我的儿子也不会活。”
    她突然热切起来:“我现在只想要我的儿子。烦你去给你们的领导说说,让他们赔我一
个儿子。”
    我拿不准她此时明白还是糊涂,但我不能骗她。我就说:“这事办不到。到哪里给你赔
一个儿子呢?孩子已经不在了。”
    无论实话有多么酷,我要对她说实话。
    “是的。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女人明白如水。“死了的人是不能再活的。什么都能
赔,但是人不能。没有人能赔你另一个人。”我硬着心肠说。
    这真是危险而残忍的谈话,真想躲得远远的。但是别人都能躲,我不能躲。我得咬着牙
挺下来。
    “人也能赔。”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眼睛里闪着磷光。在大漠如烟的背景下,宛若埋
藏多年的木乃伊。
    “怎样赔?”
    我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思绪。人是抵不过鬼魅召唤的。
    “我拿上你们给我的钱,在全中国走啊走。我要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推开所有的
房门,找到一个和我的儿子一模一样的男孩,个头。生日、长相……我一定要找到他。中国
这么大,一定有这样一个孩子在等着我领他。我有钱,我还有工作。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他
家,我再挣钱养他。我天天都给他吃大米饭,再不会像以前,没钱给他吃大米饭,那天还是
从别人家借的米啊,可惜他吃了还没消化啊……可是,那他也算吃过了,你说,是不是?你
说,吃东西这件事,最好受的那一会儿感觉是在哪儿?”
    她的眼睛像铜钉楔住我。
    “这……我……我不知道……”在她貌似严密实则混乱的逻辑面前,我不知如何招架。
    “在舌头啊!”她嘻嘻笑起来,嘲笑我的无知。
    “你想啊,只有舌头知道品味。吃到肚子里,肉膘和野菜就分不出来了。我的儿子吃大
米饭的时候,他的舌头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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