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1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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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贝牛说的花翅是棉花桃的硬壳,花桃开放,棉花溢出来了,四边扇出四个小翅膀,就是花翅。西贝牛尤其看不上孙女西贝梅阁手下的活儿,他看着梅阁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你那也叫摘花呀?念字说念字,干活儿说干活儿。你不穿衣裳呀!你不絮被窝呀!那都是花,那耶稣穿的大袍子也是花织的布。你看你遗失在地里的花比摘的还多哪。”西贝牛见过宗教画上穿着大白袍子的耶稣,就用耶稣的大白袍子来启发梅阁把花摘干净。梅阁听见西贝牛“呲打”她,她也不扭头也不转身,就冲着花地里说,“整天听你絮叨,再絮叨我就不来了。耶稣也是你编排的呀,你怎么知道耶稣的袍子是花织的布,那是麻织的,约旦河边有的是麻。”西贝牛说,“麻还能织布?麻就能打绳。”梅阁就说,“那是笨花人的见解,笨花人就知道眼前这点花。”逢这时西贝大治、西贝小治和他们的家里都不说话,只有西贝时令站出来说,“梅阁你就别跟爷爷犟了,爷爷说得也在理儿,咱家摘花要摘出个样来。咱不能像别人家,摘花就像赶庙似的,热闹倒是热闹,花摘得可是隔二片三,遗忘在地里,有多少啊。”时令说的别人家大约指的是向家。梅阁不说话了,西贝牛也不说话了。绵软的花叶扫着西贝家人的胳膊和腿,那些尚未绽开的花桃敲打着他们的胸脯和腰。西贝家的花柴长得高,齐了腰,邻居向家的花柴只能齐到大腿。
向家和西贝家住笨花村西头。就在西头摘花时,东头也有人家在摘花。有一家姓佟的,几片花地包围着笨花半个村子。佟家不种笨花,单种洋花。自家开着花坊,轧花,弹花,雇着把式“蹬包”向外运货。姓佟的户主叫佟法年,年纪和向喜相仿。两个儿子一个叫佟继业,一个叫佟继臣。平时,当笨花人都在以自己是老鸹窝的移民为荣时,佟法年就常常站在当街说:一点不假,你们都是外来的,我可是本地人。你们的那点地,都是我祖宗让出来的,要不是我祖宗深明大义,看着你们可怜不待见的,你们不知现在何处漂流呢。还有笨花这种物件,我祖宗压根儿就没有把它放在眼里。纺线织布没弹性,絮被窝扎肉。要饭的穿紫花布还差不多,往墙根儿一蹲不挨狗咬。为什么?黄土色儿,狗看不见你。
从前佟法年站在街里一说笨花的事,向桂就问哥哥向喜,问他笨花人种的地是不是佟家人让出来的,向喜说:“太张致,太张致,离他们远点。”如今向文成就说:“他祖宗怎么见过洋花?洋花传过来也不过几十年,咸丰十年,一八六〇年洋花才从美国传到中国,美国开国也不过二百来年。”
没有人考证佟法年的家世,向文成的看法是,佟家以本地人自居是自有用意的,他把住笨花四十亩官地不放手就是证明;他种着官地不为村里付出就成了天经地义。老年间笨花村立下过规矩:谁种官地谁得管村里的开销,办学、唱戏、抗灾乃至官场上的应酬,费用都应出在官地。其中村人最重视的莫过于办学,可笨花村现在只养着一个私塾先生刘秀才。刘秀才半饥半饱地上课,每次向佟家催要欠粮,顶多只能从佟家背回二斗谷子。刘秀才把口袋往当街一,忿忿然地说:快看看吧,刚够喂只麻鹩!遇到村里来了戏班子,佟家还贴出告示敛钱上份子。现在四十亩官地佟家也种着洋花,摘花时,佟法年便站在街口喊:“摘花呀,上官地!”官地的洋花成色好,从处暑一直摘到霜降,摆在集上都抢手,摆在佟家的花坊里,就成了花坊的底子货。有官地四十亩的洋花压底儿,佟家的花坊净赚不赔。
佟家花地多,地块大,摘花时会招来更多的妇女。佟法年为了让摘花人把棉花摘得干净,还叫家里揽饭①的往地头上送绿豆汤。佟法年站在地头上说,来吧,绿豆汤管饱,算清了工钱每人再加俩大子儿②!
大花瓣儿给向家摘花,也给佟家摘。大花瓣儿对向桂说,“人家佟家还管绿豆汤呢,怎么恁家就不给熬点儿?”向桂说:“妇道!就待见这点小恩小惠。你说一只兔子吧还有点嚼头儿,那一罐子绿豆汤顶多也就撒上一把绿豆,比喝水能强到哪儿去?”大花瓣就说:“烧开水还得费柴禾呢。”向桂说:“要不就说你妇道呢。等到拾花那工夫多挣一包袱花不就什么都有了。说话之间这花就该摘三喷了,离霜降也没几天了。”
摘棉花讲“喷”,头喷花摘花有限,二喷三喷是棉花最应时的时候,摘下的花纯净饱满。四喷的棉花质量不及二喷、三喷,五喷的花干瘪瘦弱,白里透着黄红,叫红花。红花卖不上价,待出的白布也属次布,只能撕着零用。五喷花过后,节令已是霜降,该拾花了。在笨花村,摘花像是家事,拾花才是盛会。拾花牵动着不少男人和女人的心。
11
白露以前大庄稼掩映着棉花地,棉花地在大庄稼的遮盖下像一片片的海,一铺铺的炕。大庄稼放倒了,海和炕,炕和海连成了片。少了大庄稼的掩映,人们放眼四望,能看得很远,种花的花主对花就不放心起来。这时,家家花地里都搭起了看花的窝棚。花主们派出家里的人去窝棚看花,盛开的棉花朵招人。有女人就专往这盛开的花朵上打主意,晚上她们钻进窝棚和花主缠磨,挣花,于是就有了钻窝棚之说,于是窝棚和女人在花地里就成了一道风景线。那时的夜只属于看花人。
从前西贝家是小治看花,后来时令长大了,看花人就变成了时令。这年时令还没有娶媳妇,自己就能决定自己的事。只有西贝牛对时令不放心,他看着时令为自己打点被褥要去看花,就在院里指手划脚地说:“先说下,看花就是看花,花可是你爷爷你爹种的。”时令打捋着被褥不说话,西贝牛又说:“说你哪,看花就是看花。花这物件多一把就是一把,少一把可就缺一把。”时令就说:“爷爷,我知道,我还不知道多一把是一把,爷爷你也看过花。”西贝牛说:“我看花,哼……”他没再说下去。
西贝牛看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的窝棚里最安生,谁也休想从西贝牛窝棚里要出一把花来。轮到小治看花时,花就有了伤耗。西贝牛知道大花瓣儿钻过小治的窝棚,他不心疼小治扔给大花瓣儿的兔子,单心疼花的伤耗,就让小治媳妇冲着大花瓣儿家骂。有一次小治媳妇骂出了大花瓣儿,大花瓣儿出来了,不吵也不闹,站在当街只是往西瞧,瞧着说着:“我就是愿意听这叫街的声儿!”招得半街筒子人光笑。
没有人能止住窝棚里的事,西贝牛说说而已。他看见扛着新鲜被褥出门的时令,心里只是盘算,从白露节到霜降过后,窝棚里到底能有多少花的伤耗。他想,五斤吧,十斤吧,也许二三十斤。他又想时令怎么也是个本分孩子,知情达理,处处为家里打算,就算花有伤耗,也有限吧——他可和小治不同。
和其他花主相比,时令出来看花是个不早不晚的时刻。向桂早就在南岗搭起了窝棚,他不把花地交给长工群山,他要自己看花。
花地里起了窝棚,就像庙上起了戏,笨花的夜变得悠闲而忙碌。夜又像是被糖担儿的糖锣敲醒的——有一种专做窝棚生意的买卖人叫糖担儿,糖担儿在花地里游走着卖货,手持一面小锣打着喑哑的花点儿。这小锣叫糖锣,糖锣提醒着你,提醒你对这夜的注意;提醒着你,提醒你不要轻易放弃夜里的一切。
夜有时是明月当空,有时是伸手不见五指。
有个糖担儿来到时令的窝棚,他撩开草苫就进。时令一个人不点灯,躺在被褥上发愣,糖担儿的罩子灯倒把窝棚照得挺亮。时令盯着被照亮的棚顶说:“谁呀?”其实他知道进来的是糖担儿,这时候还能是谁。糖担儿说:“是我,怎么也不点个灯?”时令说:“点灯干什么,还招蠓虫呢。”糖担儿说:“有灯才能招人,要不黑咕隆咚谁知道这儿有人。”时令说:“招人干什么呀,还乱得慌哪。”糖担儿说:“我就不信。”时令正和糖担儿说话,门上的草苫哗啦一响,进来一个人。糖担儿先看见,是个女的,穿着红底儿绿花小棉袄,前后有点撅,黑裤子倒很单薄。糖担儿看看来人就说:“看,来了不是?生是有灯的过,灯给你招来的。”时令发现真来了人,就坐了起来。灯把这个女人的眉眼照得很清楚:细眼,厚嘴唇,眉毛很黑,辫子不算细,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时令猜测大半是个闺女。她不是笨花的。眼前这闺女让时令自觉有点腼腆,他没话找话地问这闺女:“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人?”闺女说:“看着有灯就往这儿走。”糖担儿忙接茬儿说:“是吧,生是我给你领来的,给抓把花吧。”时令说:“你就知道要花,哪有啊。”糖担儿说:“遍地都是。”时令说:“也不是给你的呀。”糖担儿看从时令手里一时要不出花,又见这女人正低了头等时令,就“知趣”地说:“要不这么着吧,我也别死赖在这儿不走了,你俩先办事吧,就算先欠我一把花也无妨,乡里乡亲哩。”糖担儿说完弓起腰就走,出窝棚时又折回来,扔给时令一小包洋蜡说:“点着根蜡吧,别弄错地方。”
糖担儿真走了,时令听见糖担儿踏着垄沟的干花叶走了。
糖担儿说的“办事”时令明白,来人也明白,这一方人把男女交合俗称办事。糖担儿走了,窝棚里就剩下时令和闺女两个人。闺女就势往时令的被褥上一滚说:“知道恁家的花最强。”一面说,一面就解扣。时令说:“哎,哪儿的人呀,怎么这么不管不顾。”闺女说:“东边的。”时令说:“我说呢。”闺女解着扣,说着好冷好冷,就去抓时令的被窝,说话间早把自己脱了个光膀儿。就着洋蜡的光亮,时令看见这闺女的脸让秋风吹得很红,身上很白,两个奶之间长着一个黑痦子,像沾着一粒黑豆。
窝棚里的事,时令不是没有过。这晚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他只是想,不能光不管不顾地糟蹋家里的花,就想把这个闺女冷淡出去。哪知闺女不怕冷淡,还是沉住气等时令。时令就又想,一回半回的,又不是我招的,都是糖担儿的过。想着,就迁就了闺女。
时令跟那闺女半生半熟地办了事,那闺女还搂着时令的脖子说了会子话,光板儿穿上袄裤就向时令要花。时令从窝棚底下抓了两把笨花给闺女,闺女不要,专要洋花,还说:“都说你们家舍不得,我还不信呢,敢情是真的。莫非就给两把笨花打发人?”时令觉得闺女点到了地方,他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小气,就给她换了两把洋花,说:“赶紧走吧,还得再串两三个窝棚。”闺女说:“哪儿也不去了。”时令说:“算了吧,还有嫌花多的人呀!”
闺女还是嫌时令给的花少,又扑腾着爬到窝棚底儿去找花。时令说:“明天可别再来了,谁给得起呀。”他又抓给她一把。
那闺女走了,时令看着她的背影想,明天真别再来了,糖担儿也别再往这儿招人了。他钻进窝棚,把脚底下扑散出来的花往里摁摁,用块包袱皮盖好。
糖担儿从时令的窝棚里出来,就去南岗找向桂,向桂的窝棚他最熟。糖担儿来了,掀起向桂的草苫就进。这草苫厚重也隔音,人若不挑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