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七书之却月-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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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身段,解疑释惑。以他的经验,强者很少自疑,弱者往往不安,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曾经做过苻坚的国师。苻坚蒸蒸日上之际,只信王猛,不信僧道,召见昙云,只谈佛法,不及其余。但是淝水败后,志气消沉,不止一次找昙云问梦。天子如此,百姓更甚。昙云在江东时,寺旁有一个米店,老板生意兴隆时,从来只给上门的和尚布施钱粮,从来没有上门拜望过昙云。后来乱兵抢了他的店,闹得他几乎破产,第二天就到寺里来倒苦水,求昙云给预言祸福。
在他看来,梦这个东西,绝不可能如流矢射人自外来,只能是心花怒放从中开。一个人的心思,尤其是不可对人言说的心思,压倒一切的心思,纠缠魂魄的心思,志在必得的心思。执着狂热的心思,沉积成块垒的心思,总会在人最真实最不戒备的时候,像暗泉一般汩汩流出。任何人。无论城府多么深,罪孽多么重,伪装多么巧,一旦陷入沉睡,就会恢复赤子之身,进入最真实最不戒备的状态,而梦就在这个时候,让隐秘的东西浮现出来。
姚泓这个梦,将他的苦恼和忧惧和盘托出。
大将军姚绍曾经问过昙云对时局的看法,昙云以吃胡饼为喻做给他看。一言未发,已经穷尽胸臆。护送姚绍夫人夏侯嫣回京路上,他曾经告诫后者,要她务必不要向皇帝说这件事。现在姚泓问梦,实际上就是问政。他对姚秦大势已经有成算。但在姚泓面前,却不能表露出丝毫悲观。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盅,清了清嗓子。
姚泓坐直身子,热切地等待着。
“陛下,贫僧既蒙顾问,就要率意直言。有不当之处,先请陛下恕罪。“
姚泓说朕既然有此一问,就没有任何禁忌,只求大和尚畅所欲言。
“贫僧以为,此梦说明陛下胸中对时局有隐忧。独登高台,是陛下闻击鼓而思良将。自筹身边缺少大材,故虽有红日当头,难消胸中冰雪;眼前万众,却不知谁是股肱心腹。陛下这一层梦境,实则是忧患人事。以贫僧看来。王者不必事事贤于臣子,放手用人,大胆赋权,反比事必躬亲好。“
这话真是击中肺腑,姚泓沉重地点点头。他马上就想到峣关之战。要不是自己过度干预,结果不会那么糟。
“囚车,实则是陛下的心。陛下为一念所困,就会陷入囚车,不可自拔;若超脱此念,便置身车外,重获自由。“
这话恍如老生常谈,虽然玄妙,却让姚泓不知所云。昙云看神情就知道他困惑,乃伸手指了指周身:
“陛下周身这宫室、这宗庙、这府库、这子女玉帛、这长安大城,无一不是桎梏锁链,束缚陛下手脚。陛下若不以城池得失为念,不以自身存亡为念,空府库以募众,赏将士以励气,免赋税以感民,集合精锐,动员万众,龙战于野,击灭晋国主力,则无所羁绊,随性往来。仗打胜了,宫室宗庙府库子女玉帛长安大城无一不是陛下的;若败了,就是统统挂上千钧大锁,也必落入他人之手。“
姚泓不能不佩服昙云。虽是佛家,却不昧于兵法。现在回头看,秦军从一开始就处处守城、处处戒备,结果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处处守城就处处被动,始终被刘裕牵着鼻子走。若是一开始就集中精锐主动迎战,战局或许不会这样一落千丈。现在若要走这招棋,已经非常困难。一则缺少姚绍那样的良将,二则军队已经被牵扯在各个关节点上,很难复合起来打打仗了。想到梦里说的砍头,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就这一瞬间的软弱,也没逃过昙云深陷的胡人眼睛:
“陛下不要怕砍头!“
这句话不似前面那样温温侃侃,倒是声色俱厉,有当头棒喝之效。姚泓一惊之下,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脖子。
“自古哪有真正的万岁天子!凡为皇帝者,须前世修行千百代,方可处此轮回高处,享受凡间最高富贵荣华。但所得越多,肩上担子也越重。护佑苍生,致天下以太平,这是承平时的重任。抗御外敌,保全金瓯,这是战乱时的担当。国有大难,百姓涂炭,将士捐躯,不知有多少人头已经落地。陛下若不以一己之生死为念,自然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奋三世之余烈,激万众之忠心,泰山压顶,诛灭强寇。倘能如此,被砍头的,就只能是刘裕之流。陛下梦见那座碑上,死者姓名不详,就是上苍启示陛下,中原逐鹿,尚不知鹿死谁手,秦晋之战,胜败利钝怕是不能过早立论。或吉或凶,一念成鸿沟!“
这一番话,黄钟大吕,龙吟虎啸,与其说是解梦,不如说是励气,姚泓不知不觉间已经汗流浃背,忘了自己是帝王之身,深深向昙云一俯身,额头触及地毯:
“姚泓惭愧!大和尚深意,姚泓已经懂了。姚泓虽不敢自比先祖勇烈,犹有羌人骨头,自今日起,决忘身忧国,披发而战,不复斤斤于成败。“
说完起身,从檀木架子上抽出宝剑,豁然一声,截下一段头发,用案上一片颁旨用的黄绢包起来递给昙云:
“请大和尚收好。若姚泓胜,此物就传于太子;若姚泓败,大和尚可以择地埋了,也算我姚泓留魂故国。“
昙云念了佛号,神情庄严,将头发贴身收好:
“恕贫僧不祥。陛下脱有不讳,贫僧会修造一座浮屠,将陛下圣发置于塔中,令万众景仰崇拜。“
自南人入侵以来,姚泓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安详喜悦过。
送走昙云后,他看着墙上的地图,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轻松。
是的,决不能株守长安,等着敌人打上门来。
他要倾尽府库,招募忠于大秦的羌汉华夷少壮,组建新的方面军,迎头打出去。要赶紧和晋军背后的大魏援兵协同,速速形成夹攻态势。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非不过技不如人三军溃败,自己王冠落地人头落地,总强于窝在宫室之内,惴惴不敢地等待死神敲门。
甚至有点兴奋。
他本想立刻就召集文武大臣议政,但一看天光,觉得情势还没有危急到多睡一两个时辰就会土崩瓦解的程度。
他坐在书案前,在脑海里把当前敌我宫攻守的几个要点过了一遍,不知不觉地和衣倒在地毯上睡着了。太监怕惊动他,给他盖了被子,没敢把他抬到床上去。
太阳升到一树之高时,一匹快马穿过长安,长驱奔进宫城。
前线紧急战报!
姚泓兀自沉沉睡着。
太监左右为难,最后一咬牙,推门进来唤醒皇帝。
姚泓打开急报,立刻就清醒了。准确地说是惊醒。
香城,失守了。
中卷二十八章 逆流直进()
ps:
弟兄们,我眼前只有一个景象,那就是受赏拜爵于明君之朝,欢庆痛饮于父母之室!鲜花满街,美女斟酒,人人把我们当英雄。趣*多年后,子孙问起来,说姚秦覆灭之际你在哪里,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就在战场上!我就在前锋!
郭旭把桨交给身边的士兵,脱下战靴,把里面的汗倒了出来。想了想,索性脱掉盔甲和战袍。阳光很毒,但河上的风还是带来了一丝凉意。一看队主如此,当兵的纷纷效仿。很快,除了主将王镇恶,整个船队的官兵全都打了赤膊。
郭旭满脸酡红,不仅仅因为热,更因为兴奋。
开拔前,他看见孙俏骑马赶来,已经惊喜到瞠目结舌。他很想站起身来挥手致意,但碍于王镇恶在身边,也怕士兵们笑话,便强压住兴奋,佯装什么都没看见。彼时那个派去传话的亲兵已经回来了,后者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原样复述,而是擅自做主加了点佐料,那就是眉飞色舞的神情和一点点语言修饰,于是郭旭听到:孙姑娘要你好好活着回来,好好过日子。把这句话拆开,仅前半截“好好活着回来”,就足以让郭旭窃喜半年;而“好好过日子”一说,含义尤为丰富,想象空间异常巨大,远远超出郭旭预期,带给他9成狂喜和1成狐疑。谁料脚跟脚地,孙俏就赶到河边了。她的到来,自动消除了传令兵扯谎的罪证,让郭旭那点残存的嘀咕立刻蒸发,只留下百分之百的喜出望外。他恍如升上云端,飘飘荡荡,晕晕乎乎,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他本来就没有官架子,向来和士兵打成一片,饶是如此。士兵们也觉得郭队主此次出征格外温情,闲不住地替各位弟兄划桨,一边出力气,还一边傻傻地笑。浑然不像即将投入一个凶险莫测的战场。
战场也在捧场。它好像也知道这个青年军官正沉浸在巨大幸福中,故而要献上贺礼:秦香城守将恢武将军姚难得知晋军自黄河入渭河,已经朝着自己后方杀去,香城已经孤悬,他迅速席卷行囊,放弃香城,一路向长安方向撤军。香城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子,无需动手,自己掉下枝头,被刘裕从陆路派出的军队唾手接住。姚难在撤军途中遇到前来接应的镇北将军姚疆。两人合力固守泾上古城,结果被跟踪追击的王镇恶部将毛德祖击破,姚疆战死,姚难一路狂奔逃回长安。这一变局,瞬间让固守定城堵住潼关的姚祝澄D选K性阡亓踉V髁捅澈笸跽蚨衿姹洌退闶且幻队埠颂遥不岜谎钩伸捶邸Rψ{退守郑城,刘裕立刻跟进一步。关中虽然四塞坚固,院墙已经被打破,晋军的战靴已经登堂,即将入室。长安虽然还有好几万秦军。但他们不得不分兵把守渭桥、石积、灞东等要害。谁都知道这样分散兵力很糟糕,但谁也不敢放弃其中任何一个要点,因为放弃了就等于开门揖盗。晋军沿渭河西进的消息已经传开,但水军来势迅疾,陆上军队就算看破了晋军意图,也根本来不及调度。大势是绝望的:仅靠防御。不会打破强寇。长安要解除警报,除非有生力军和晋军野战,但现在姚泓囊中羞涩,手脚被分别扯开按住,只只能靠牙齿自卫。更为绝望的是。关中郡县已经纷纷暗中联络晋军,就算不至于马上倒戈,但至少在晋军进击长安时会保持中立。这就意味着长安作为都城,已经在自己的国土上孤立了。
一柄锋利的长矛自东向西直刺姚秦心腹,郭旭的船,就是这根长矛的矛尖。
王镇恶带着微笑,看着郭旭满身的肌肉随着划桨乱窜,顿时想起“动如脱兔”这个词儿。
军队,不打仗时“安若处子”,要打就得“动如脱兔”。
这是爷爷最喜欢说的。
爷爷不是武士,不喜欢穿盔甲,射箭十次有十次脱靶,但出将入相,击破强敌无数。他自己不会挥舞刀剑,但懂得怎样把万千军人的刀剑集中起来,挥向该打击的地方。
爷爷不止一次讲过他率军击灭慕容氏燕国之战。
现在,他孤军深入敌境,直扣姚秦都门,和爷爷当年的态势何其相似!
爷爷,我不会给你丢脸,愿你在天之灵保佑我!
“郭旭,你停了一下。”
郭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坐在王镇恶身边。别人都*上身,只有王镇恶战袍盔甲齐全,这让郭旭很惭愧自己的放纵。
“那个孙姑娘,你看见了吗?”
郭旭没料到王镇恶会说这个,慌乱地擦了擦汗:
“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打个招呼?”
郭旭没有吭声,羞涩地低下头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