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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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该找哪个天主,是找他祖祖辈辈信奉的而被他遗弃了的那个主呢,还是 去找他新近皈依的主,同时他又生怕跟这个天主或者那个天主搞僵闹翻,这 种恐惧使他心惊胆战,他干脆同时向两个天主宣誓效忠。
“但是,我把这些近乎可笑的细节说给您听,绝不是因为喜欢蜚短流长, 不是。我只是要让您明白,对于这么一个受到沉重打击,心力交瘁,精神崩 溃的人,您这样一个人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您竟然愿意倾听他的苦衷,他觉 得您从内心深处理解他的忧愁,或者至少愿意理解他的忧愁。我知道,他那 固执的样子,他那惟我主义的疯狂劲使人很为难。看他那样子,就仿佛在我 们这个灾祸不幸比比皆是的世界上就只有他的不幸,只有他女儿的不幸。然 而,恰恰是在眼下,我们不能把他丢弃不管,因为这种疯狂的困苦无援状况 已经开始把他自己也槁病了,您的的确确——的的确确,亲爱的少尉先生, 您的的确确干了一件好事,您多少把您的青春、活力、无拘无束的态度带进 了这座悲惨的房子。我只是因为、只是担心您听了别人的风言风语,会头脑 糊涂,我才把他的私生活说给您听,也许多说了儿句,超过了我能够负责的 程度;但是我相信,我可以这么指望——凡是我告诉您的一切,严格地限于 您知我知。”
“那还用说,”我木头木脑他说,在他整个叙述过程中,这是从我嘴里 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我像麻醉了似的昏头昏脑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意外披露 出来的材料,这些材料固然使我对开克斯法尔伐的设想像只手套似的,从里 到外翻了出来。同时我也对我自己的感觉迟纯和愚蠢感到惊讶。这么说,我 都二十五岁了,还睁着这么一双浅薄的眼睛在世界上晃荡!一连几星期之久, 每天在这幢房子里作客,完全被我自己的同情心蒙住了眼睛,我出于愚蠢的 审慎,从来不敢打听一下,既不敢探问姑娘的病情,也不敢打听她母亲的去 向,显然母亲并不在屋里。我也不敢问一声,这个怪人的财富从何而来。我 怎么竟然会没有看出,这双蒙蒙眬眬、神情忧郁的杏仁形眼睛并非匈牙利贵 族的眼睛,而是属于犹太种族,经过一千年悲惨的斗争,其目光磨练得锋利 无比,同时又因而疲惫不堪,我怎么会没有发现,在艾迪特身上混杂着其他 元素,我怎么会没有看出,这幢屋子里准有什么奇怪的往事鬼气森森地在散 布阴影?一系列琐碎的细节这时飞快地涌现在我的脑子里,虽说迟了一步: 我们上校有一次见到开克斯法尔伐以何等冷淡的目光回答他的问候,上校只 举起两根指头触了一下帽檐,还有,伙伴们如何坐在咖啡馆的桌子旁边称他 为一个“老摩尼教徒”①。我当时的心情就仿佛置身暗室之中,突然拉起一道 窗帘,阳光暮地直射进入的眼睛,照得你眼前金星直冒,紫花飞舞。由于猛 然一下子被刺目的光线照射,难以忍受,于是头昏目眩,脚步踉跄。
可是康多尔好像已经料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就弯身向我凑过来。他那只 柔软的小手真像大夫的手那样碰碰我的手,表示安慰。
“这您自然是料想不到的,少尉先生,您怎么会料到这个呢!您是在一 个完全与世隔绝、无比偏僻的环境里培养成人的,再说又正在幸福的年龄, 在您这年纪,人还没有学会首先用怀疑的眼光来观察一切奇怪的事情。我比 您年长,请您相信我——有时候被生活所欺骗,用不着为此感到羞愧。您的 瞳孔里还没有那种过分敏锐、诊断上称之力邪恶目光的眼光。您观看人和物,
① 摩尼教,在公元四、五世纪广为流传,从波斯、印度传到高卢、西班牙及其他地区,宣扬极端禁欲主义:
摩尼教徒指极端禁欲主义者。
宁可首先用充满信任的目光,这毋宁说是上天的一种恩典。要不然您永远也 不可能这样出色地帮助这个老人和这个可怜的患病的孩子!不,请您不要感 到奇怪,尤其不要因此感到羞惭——您从一种善良的本能出发已经做出了最 最正确的事情!”
他把雪前烟蒂扔到角落里,伸伸懒腰,把椅子往后一推。“我想,现在 该是我动身的时候了。”
我跟他一起站了起来,虽然我还觉得有点晕晕乎乎,因为我心里发生了 一些奇怪的变化。我无比激动,听了这些出于意料的事情,头脑受到极度刺 激,变得异常清醒;可是与此同时,我又非常明确地感到在头脑的某一处有 个沉重的压力。我清楚地记得:康多尔叙述过程中我就想问他个问题,只是 因为心神不定,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在某个地方我想了解一个细节。可是现 在,可以提出那个问题了,我却想不起来了。这个问题想必是在听的时候一 激动,给冲走了。我徒劳无功地追溯这次谈话的一切曲里拐弯的地方——就 仿佛一个人明明感到身体有个地方在作痛,可是未能明确指出痛处究竟何 在。我们芽过那顾客已经走了一半的酒店向大门走去的时候,我脑子里还在 拼命回忆。
我们走出大门。康多尔抬头仰望。“啊哈,”他带着某种满意的心情微 笑道,“今晚的月光一开头我就觉得亮得过于刺眼,我早有预感。暴风雨要 来了,而且肯定是一场很厉害的暴风雨。所以我们得赶快走。”
他说得对,在这些沉睡中的房屋之间,虽然空气依然宁静滞重,可是东
方已经涌来团团棉絮似的浓厚乌云,从天上飞过,丝丝缕缕地遮住泛出淡黄 色微光的月亮。半边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遮盖,一片黑暗,像钢铁一样坚实 的一大团,黑黝黝的,活像一只巨大无朋的乌龟,慢吞吞地向前爬行,有时 候被远处的闪电照亮,每次闪电过后,总有什么东西在天上气呼呼地咕噜咕 咯直响,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在咆哮。
“不出半个钟头,咱们就要得到老天爷的恩赐了,”康多尔在作诊断,
“我反正还能在下雨之前赶到车站,可是您,少尉先生,最好还是往回走吧, 要不然您可得浇个透湿。”
然而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我还有什么事情要问他,可是一直不清楚,到
底问他什么。对这件事情的记忆已经淹没在一片沉重的黑暗之中,就像天上 的月亮为疾驰飞奔的乌云所吞噬。可是我一直感到那个不明确的思想还在我 脑子里跳动,就像一种骚动不宁地刺人的疼痛,不断可以使人感到。
“我不回去,我冒一次险吧,”我答道。
“那就赶快吧!咱们走得越快越好。坐了那么长时间,两条腿都坐僵了。” 腿僵了——就是它,这就是那个关键的字!马上像有道闪电把电光一直 射到我意识的最深处。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刚才想问康多尔什么,我非问他 什么不可:就是那个任务!开克斯法尔伐交给的任务!这段时间我大概在潜 意识里一直只想着开克斯法尔伐的问题:究竟她的瘫痪是可以治愈的还是不 治之症。现在我得把这问题提出来。于是我们一面大踏步走过阒无人迹的胡
同,一面我便相当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对不起,大夫先生??您方才告诉我的这一切,对我,当然极为有
趣。??我是想说,极为重要??可是您会理解,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还想 向您提个问题,??这个问题压在我的心上已经很久??您毕竟是她的医 生,您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病情??我是个外行,我缺乏任何正确的设
想??我很想知道,您对她的病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的意思是,艾迪特的这 种瘫痪究竟是一种暂时的病状,还是一种不治之症?”
康多尔猛地一下拾起头来,目光锋利。两个镜片反射的光线,直照我的 脸上。他的目光一闪一闪,来势甚猛,像尖针似的扎进我的皮肤,我不由自 主地避开他的目光。他临了是不是怀疑这是开克斯法尔伐给我的使命?他是 否起了疑心?可是他已经又低下头,哺哺他说道,一面丝毫也不减低他走路 的速度,说不定甚至把步子迈得更急更猛:
“当然啰!我其实应该估计到您会提出这个问题。最后总是这样结局。 可以治愈还是无法治愈,非黑即白。仿佛事情就那么简单似的!单单‘没病’、
‘有病’这两句话,一个有良心、负责任的正派医生就不应该说出口,试问 疾病从哪里开始,而健康又在哪儿结束?更不用说‘可以治愈’、‘无法治 愈’了!当然,这两句话是广为应用的,在实际生活中没有这话不行。但是, 您永远也别想让我把‘无法治愈’这四个字说出口。我绝不说!我知道,上 世纪最最聪明的人尼采①曾经写下了这句可怕的话:最好不要做身患不治之症 者的医生。在尼采交给我们解析的那些前后矛盾、内容危险的句子里面,这 差不多是最最错误的一句话了。实际上正好反其道而行之才对啊。我要说, 要做医生,恰好要做身患下治之症者的医生,甚至更进一步;一个医生,只 有在所谓的身患不治之症者的身上才能受到考验。一个医生如果一开头就接 受了‘无法治愈’这个概念,他就抛弃了自己的使命,当了逃兵,临战之前 已经缴械投降。不消说,我也知道,在某些情况下干脆说声‘无法治愈’, 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揣上出诊的酬金,转身走去,要简单得多,方便得多
——是的是的,最最方便、最有收益的乃是只跟业经证明、保证药到病除的
病例打交道。碰到这种病例,只消打开医典多少多少页就能找到全部现成的 治疗方法。好吧,谁高兴这样就让他这样治病吧。而我本人却觉得这样做实 在太可怜,就仿佛一个诗人不去尝试把前人从未说过、甚至难以言传的意境 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只想把让人听絮了的东西再说一遍;一个哲学家不去思 考前人从未认识、被人认为难以认识的真理,而只是把别人早已认识的道理 作第九十九遍解释,‘无法治愈’——这毕竟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并非绝 对的概念。医学是一种日益进步的认识,对于医学来说,无法医治的病例只 存在于眼前,只存在于我们时代、我们科学的限度之内,也就是说,只存在 于我们狭窄的、愚昧的、井底之蛙的视野之中!然而问题并不取决于我们眼 前。有成百种病例我们今天看不见治愈的可能性,然而我们的科学是在飞速 前进,明天,大后天就会找到,就会发明一种治愈的可能性。所以对我来说, 这点请您务必注意,”——他说这话,样子很生气,好像我得罪了他似的—
—“对我来说,不存在任何不治之症,我原则上什么也不放弃,任何人也不 放弃,谁也别想让我嘴里说出‘无法治愈’这几个字。哪怕是在最绝望的情 况下我会说出口来的最极端的话,乃是:这种疾病‘目前还不能治愈’—— 意思是说:我们当代的科学还无法把它治愈。”
康多尔的步子迈得很急,我费了大劲才能跟上。他突然放慢了速度。 “也许我把话说得太复杂,太抽象了。这种事情的确很难在从酒店到车
站的途中阐述清楚。可是说不定举个例子可以让您更容易了解我的意思—— 话说回来,这是一个非常个别的例子,对我来说,是个非常痛苦的例子。二
① 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十二年前,我是个年轻的医科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