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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梨园惊梦-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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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我是不是我!”
门卫老头眯眼辨认了半天才放了他进去。小小一间放映厅,崔略商摸黑在最末排寻了位子坐下,黑暗中隐约认出前排靠中间的位子上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大屏幕上正在上演顾惜朝头次去戚家大院时唱《蔡文姬》的片段,崔略商乍一下看到自己被放大无数倍的脸,颇有些不适应。
但这种不识很快就消失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明白,那块幕布上的人根本不是他,那根本就是六十多年前让历史不着痕迹地拐了个弯的戏子顾惜朝!

他看他唱,看他们相遇,看他从日本人的枪口下救下他,看他在月下舞剑,看他们同生共死,看他们携手淋漓尽致地奔跑,看他们在一起,看他放只为他一人的烟火,看他在他的婚礼上唱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看他们反目,看他在上海醉生梦死而他在常德舍生忘死,看他们在短暂的和平里短暂地幸福又迅速地分离……他看着,一室黑暗中渐渐泪流满面。
他看着,觉得好象有哪里不对,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可他没来得及想究竟少了些什么。
因为结局来了。那个他刻意选择遗忘的结局,来了。

=

1950年2月从南方某省开往北京的列车停靠在了上海站,它将在这里做一个不超过五分钟的短暂停留。
紧靠着火车头的二号车厢内,被严密看管的就是包括戚少商在内的七名国民党重要战犯。
然而五分钟后,当火车司机欲再次启程时,却发现二号车厢门开着,里面躺倒了一地警察,七名战犯中有三人逃出生天。留下的四人被解开后则如谄媚般地供出了那三人欲逃离的方向。
于是二十分钟后,两名逃犯在距离火车站不到两千米的弄堂里被抓获。惟有戚少商不知所踪。
当局立刻在全城范围内实施抓捕,全城戒严。

其实愈危险的地方愈安全,没人料到此时戚少商仍躲在那列火车上的一节货厢中,等待机会。


入夜,月圆愈明,一轮皎洁的圆月找照着过去的十里洋场,分外寂静。
如今跳舞场勾栏院什么的已然全部被取缔了,曾经不可一世的花花世界走到了尽头。舞女歌女妓女们有的被送进了劳动营,有的则走向了末路。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繁华落尽,上海,怎么看也不像上海了。

愚园路深处一间小房子里,顾惜朝拉开窗帘,看见落在院子里分外清冷明亮的月光,猛然回头看了眼月份牌——原来这天正是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确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正月十五。彼时全国上下正沉浸在一种盲目的快乐之中。
隔壁阿婆的崇明外甥仍在扯着大风车般的嗓子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顾惜朝明白这种全民性的疯狂快意来自什么,他相当佩服新ZF的手段,但他几年来与日本人合作过,与国民党也合作过,他深知,这种全民的疯狂将带来怎样的灾难。
这时候的顾惜朝,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哀。

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

外面开始有零星的炮仗声响过。这本该喜气洋洋的元宵节,顾惜朝却感觉到了阵阵的杀气。
这杀气,从入夜开始就包围了顾惜朝的小房子,现在愈来愈重。

他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喉咙慢慢干渴起来,脸颊也开始微微发烫。零星的炮仗声里,他分明听见夹杂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太渴了。“啪”一声拉上窗帘,顾惜朝站起来走到灶台间端起一只茶壶,掂了掂,空的。刚皱眉放下茶壶,下一刻,灶台间的后窗轻轻一响,接着一个温暖的躯体从后面紧紧拥住了他。
熟悉的、带着浓重硝烟味儿的身体,顾惜朝的大脑猛然间全部空白。
他感觉自己滴溜溜地转了个圈,然后看见眼前一双深如龙潭的眼睛,带着直面死亡的力量。

“轰——”一声,此刻窗外升腾起巨大的烟火,绚烂至极的星火平地而起,在城市上空飞舞、盘旋、绘之不去。
房中相拥的二人随着烟火的起起落落,脸上亦明明暗暗,光影斑斓。

七年前的北平,他曾为他亲手导演了一场元宵节的烟火盛筵。如今经历了两场战争,变了天,坍塌了信仰,两人俱已是一身沧桑,却又兜兜转转回到了这一点。
两两相望间,顾惜朝抽出台面上的剔骨刀,递到戚少商的手中,却被推开。再递,再推。

没有言语,他们在一个眼神中,就明白了对方想干什么。
——你干什么,你明明知道外面有埋伏,还来干什么。
——你想让我挟持你作人质是不是。不,没用了,逃了这么久,我已不想再逃。况且,我不能连累你。
——你回来这里只为再看我一次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想你死……挟持我!
——你不明白么,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戚少商决然不能在一个军队不是属于国家而是属于政党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我不管,我不想你死,就这么简单。决不让你死,我发誓。
………………
………
眼神的交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巨大的烟火升空声掩盖了破门而入的声响,早已包围了房子的警察从各个方向涌出来。
刹那间顾惜朝感到一股强大的推力作用在他握刀的右手上,他挣不开,亮闪闪的刀锋划过眼前人的身体,那人微笑着,用嘴型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再,见,惜,朝。”

再见,惜朝。
或者不再相见。

脑后一阵钝痛袭来,世界从此黑暗。



顾惜朝醒来的时候隔壁阿婆和她的崇明外甥正坐在床边看着他。
见他醒了,那看上去愣愣的农村青年忙激动地站起来向他敬了个不甚标准的军礼,口中道:“顾惜朝同志,您真……您真……勇敢,我要向你学习!”

顾惜朝一愣,随即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警察冲进来的时候他手中的刀锋上淋着他的血。不知道他后来还跟警察说了些什么,戚少商在被抓前一刻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他,让他成功洗底。
少商,原来你回来的目的竟是为此。知道人们知道我曾经和你、和清田黑木他们有来往,怕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受委屈是吗?
现在,我怕是已经成了力擒国民党反动派的勇士了罢,说不定过几天还会有鲜红的锦旗送上门来。
这疯狂的世界。

“那个,国民党……死了?”
“没有。对敌人要毫不留情,决不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那青年义愤填膺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他招是不招!”

顾惜朝暗地里握紧了拳。
——很好,只要没死,就有机会。

然而,这偌大的上海,人海茫茫,举目无亲,他能怎样?
略思忖了片刻,顾惜朝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杨经理,那个批准我可以一直唱喜欢的折子戏的领导,是谁?”
“顾先生,你还不晓得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许向阳许副主任啊!”

半小时后,顾惜朝已经坐在了一间宽大而朴素的办公室里。
桌上摆着掉了瓷的搪瓷水缸,椅背上搭着草绿色的军大衣,脸盆架上方晾着的毛巾中间有一大块黄渍……
顾惜朝正在猜想这许向阳究竟是何许人物,便听得外间一声大笑:“顾老板,顾惜朝,好久不见!”一副正宗的京片子。
门咔嗒一响,一个苍黑脸色、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慢慢走过来,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只是袖口手肘处都磨得泛了白,一副典型的共产党形象。只是左腿跛了,身体摇晃得厉害。

顾惜朝寻思着自己曾几何时见过这个许向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见那许副主任往桌后一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顾惜朝一番,方道:“怎么,顾老板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咱了?”

顾惜朝被那种带着探究和猥亵的目光盯得怒火丛生,却想着不能开罪此人,忍气道:“惜朝不敢。”

“哈哈!”那许向阳一下站起来,拖着跛腿凑到顾惜朝脸前,“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呢,小,朝!”

腥热酸臭的口气吐在脸上,顾惜朝一阵作呕,却讶异了。
——小朝。这样叫他的,只有他娘和出道之前长生班的师兄弟。那眼前这个跛腿的男人是?
“你是……”

“没错,我就是小六子,15年前被你踢断了腿的小六子!”男人一把扯起左腿裤管,那腿瘸了,比右边短了一截,鞋子下面得用一大截木头垫着。


原来许向阳就是小六子。
当年长生班里那个被他踹断了腿的小武生,那个后来被送到码头上做苦工的码头工人小六子,如今摇身一变,俨然成了革命的急先锋。
他现在叫许向阳,一颗红心向太阳。
果然,他是真的翻身作主人了。

顾惜朝怎么也没想到许主任竟是当年的小六子,他唯有苦笑。
苦笑中一阵掌风袭来,左脸一阵热辣辣的痛,随即两掌,三掌,脸上,身上,俱是生生的痛。
那小六子打红了眼:“我叫你唱叫你唱!如今我让你唱你才能唱,我不让你唱看你还怎么唱!”
用脚踢着:“让你尝尝老子做苦工被人欺的滋味!”
疯狂地手脚并用,撕扯着,又抓挠着抚摩着他的身体。

顾惜朝衣服被撕开了,倒在地上。
出了长生班大院后他从未受过这么大的侮辱,黑木清田的时代没有,国民党的时代也没有。然而共产党来了,人民当家作主了,他却被摁在地上往死里打,往死里抚摩。

许副主任仍然打着。顾惜朝却没有还手,他做了一件令许向阳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笑了。由下至上地,对着他的脸,笑。
不是顾惜朝的那种清清淡淡的笑,是台上小旦妩媚到及至的笑。这种笑,连戚少商都没见过。
他的衣服破败着,衣领被拉开了,露出铮铮锁骨嶙峋,脸上的笑却是极诱惑极暧昧的。

许副主任呼吸一滞,手中动作停下来,就听得顾惜朝换了京戏的花腔道:“哎呀呀~~六师哥呀~如是心急慌忙作甚麽~~~~~”
“………………”这一刻许副主任成了小六子,一愣,跌坐到地上。

随即顾惜朝主动凑上来:“想要我,恩?”
小六子只觉得体内一团从15年前就开始烧的火呼啦啦开始蔓延,他一把欺身而上,掏出胯下硬邦邦那物便要顶人。
下一刻顾惜朝妩媚至极的脸一下子变得森冷无情,一脚踹开了小六子。
15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 =这个小六子还有人记得么,第五章里提到过,汗)

“你干什么!”小六子倒在地上捂着跛腿道。

“你没这个资格。”顾惜朝理了理衣襟,“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戚少商是不是。”小六子体内的许副主任又回来了,“当年在北平你跟那小子传得沸沸扬扬,只有傻比的上海人才会相信你会帮ZF抓他。”
——从码头苦工小六子到许向阳许副主任,他不是无能的傀儡。
盯着顾惜朝睫毛微颤的侧脸半晌,许向阳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今天下午,码头上有艘船会开到金门附近,然后蒋介石那边会有人来接。”

“他怎么出来。”

“我自有安排。”

“我怎么相信你。”

“随你的便。”许向阳笑了,他看着这个13岁那年就害惨了他,却永远让他难以深恨的男子,这一局的所有筹码都在他手里,他终将赢得他的身体,“否则按计划明天会在本地直接公审他。”
………………
………

“好,我相信你。”除了相信这个许向阳,他别无选择,“不过,我要再看看他。”
“没问题。”


隔着两道铁栅栏,顾惜朝看到了戚少商,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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