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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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烦躁地翻了个身,取下竹榻一头欲滑落的长袍,披衣坐起。
青色长衫,一直未变。
如今这种样式的长衫早已不兴了,他却总穿着。一袭青衫寥寥,从肩头到脚面,直泻而下,纹丝不皱,如苍竹一株,孤高且直。
春秋是棉,夏是麻,东日里则外披件狐裘。
而如今,他又爱上了绸,丝般温柔顺滑的杭绸。
握轻了,便狡黠地滑落逃走;握重了,便起皱。皱了,那衣服就毁了。
人,亦如绸。
脸盆架边掬水略略擦了把脸,顾惜朝走进里屋。
清田见他进来,忙起身颔首道:“顾老板。”
顾惜朝略回了个礼,唤阿秋捧了茶具上来,自为清田沏茶。
清田便盯着他看,正脸、侧脸、低首、扬眉、手指、手腕……
顾惜朝无疑是好看的。
只是在京城的时候,他青青孤竹的气质与那华丽浓重的城不太相称。如今到了地处江南的上海,却似一下子溶入其中。
那一身的青衣,在江南的梅雨天里仿佛氤氲着水汽,灵动飘忽,意韵天成。
清田不知旁人如何,只知自己看一次,便迷醉一分。眼看着顾惜朝持壶的右手一抖,忙伸手上前欲扶,却堪堪被躲过了。
——许是右肩的伤又痛了。顾惜朝按了按肩,那是当初戚少商打他的四枪之一,伤在右肩,逢到天凉或者阴雨便酸酸地痛,闹得厉害的时候,几乎握不住东西。
清田皱眉道:“旧伤发了么,那今晚别上台了……”
“无防。”顾惜朝截过话头。
他知道这日本军官是真的喜欢他,从北平那会儿已经开始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居然对他毫无逾礼之嫌。
爱这种东西,本来可以不分国界、无高下之分。可如今这年头,无论再怎么着的感情,都难免掺了国仇家恨在里面。
谁能熟视无睹?
当下二人都默然,只听得隔壁屋里阿秋嫂将无线电开了,隐隐有女声传到这边来。
“5个师团,4个支队共8万余人……130余架飞机……对常德地区中国军队发动进攻,日前已……皇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担任……”
无线电声波不太灵光,听的不甚分明。
仗还在打。只是住在上海霞飞路的老房子里,除了听到点无线电、翻几张报纸,对那外面究竟打成什么样儿了,也不甚了了。
眼前不还坐着个日本军官么!顾惜朝在心底讽刺的笑,幽幽长叹一声:“常德啊!湖南,听起来很远……”
“横山勇啊,这小子,当年倒不怎么样,如今到升了司令官了……”清田却如此叹道。
“哦?大佐认识他?”
“老同学吧,当年交情还不错……”
“噢……”顾惜朝看似不经意地应了声,转过脸去。
而此刻,隐姓埋名的戚少商正在驻守常德的第74军第57师中充当一名小兵。
“嘿,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炮火隆隆总有歇息的时候,士兵们总在两场战役的中间肆无忌惮地互开玩笑,打打闹闹。
谁知道下一刻你是完整的一个还是缺胳膊少腿?是死是活?
不如趁还活着,多快活快活。
“我……姓齐。”
“齐兄弟,听口音是京城那片儿的吧,被拉到这鸟地方来打仗了?老哥我姓勾,叫我钩子得了……我说兄弟,家里有老婆没有?”
“……有。”想到他了,他在上海,该是安全的罢。
“咳,我说呢,怪不得一整副蔫鸡样儿,想老婆了吧?来来来,老哥教你……”那姓勾的老兵痞招呼戚少商坐到他旁边,“想老婆的时候,咱都……”说着做了个手势。
“哦?”戚少商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
“怎么样,去不去?”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
“算了,我没钱。”戚少商作出个无奈的表情。
“哥哥钱也不多,下次有了请你哈!”老兵痞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妈了个巴子,老子去见娘们儿也不给老子弄条整裤子穿穿!”
说着朝戚少商摆摆手,走远了。
此时空中几架飞机飞过,兵们忙手忙脚乱往防空工事里爬。
老兵痞钩子跑得远了,没来得及,被一枚炸弹炸成了几截,戚少商帮着找了,却怎么也没能找到右腿。
班里只有戚少商的裤子还是完好的,脱下来给钩子换上了,那尸体就埋在了炸死他的那个坑里。右腿处虚虚地空着,连个碑也没有,就这么埋上了。
与钩子交好的老劳一边往坑里填土一边哭骂:“横山勇,狗日的小日本!老子操死你老娘!”
“操死你老娘~~~~~”悲痛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
戚少商默默地填埋尸体,眼睛赤红,不发一言。
到如今,全中国已然有多少这样的无名墓?
第二十章
铁手我们该怎么办?崔略商带着满身心的信赖,抬头看着眼前的成熟男子。
在他心里,这个大他18岁的男人永远像初见面时一样强大到可以面对一切,处理一切。
怎么办?铁游夏反问自己。两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心中早有答案。
他努力给了崔略商一个安心的笑容,把人拉起来,推进屋里。
“听着,追命。”铁游夏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人的眼睛,“我想,我们就维持在目前的状态,岂不很好?”
“目前的状态?什么状态?”
“就是……”
“就是在媒体面前亲如父子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师长然后天天见不了面实在想要的时候就打电话偷偷约到一起两个人做一场?”
“…………”铁游夏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从追命这孩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但他竟是对的。
他的决定,说得粗俗一点,就是这个意思。
“好啊!这样倒是不错。”崔略商忽然笑了,无比灿烂,“这主意不错,我听你的!哈哈……”
他就这么笑着走出门去,笑得听者心惊胆寒。
门关上的一刻铁游夏听到这么一句:“铁游夏你这没胆的老头,你当我是个鸭子还是白痴!”声音不大,语气却是透着从未有过的狠和失望。
伤人伤己。
铁游夏靠着门竟也笑了,他骂得对。
他确实是个没胆的老头,他没有胆量看着他最想好好去爱的人被媒体羞辱,而他保护不了他。
他不行。
这天半夜,崔略商忽然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一句几个月前铁游夏不经意间说过的话在暗夜里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出来,幻成各种形状,在他面前略过。
那时候是在车里,他说:“聪明人永远不会触碰底线,游戏只有在规则里玩才安全。”
崔略商坐起来,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在静夜里漾开去:铁游夏,原来你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提醒了我,原来你的底线和规则,指的竟是这个。
如果说人的成长是由一个一个“顿悟”连接起来的过程,崔略商就是在这个二十岁的夜晚经历了第一次的醍醐灌顶。
得不到和已失去。他忽然明白,事实上,他从未得到过真正的铁游夏。那么,便也无论失去。
他带着满心希望去找他,信赖他,以为他会给他一个期待中的答案,他却让他失望了。
而失望这种东西的产生,则是因为太高的期望。
原来他爱上的,不过是自己期望中的铁游夏而已。
原来自始至终,这戏台子上的一出戏,只是他一人唱、一人演,与想象中并不存在的“铁游夏”一起。
他唱的其实是场独角戏。
而现在,该谢幕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崔略商,又成了当初那个阳光下举着可乐一脸灿烂的MICKEY MOUSE青年。他开心地和每个人打着招呼,仿佛中间的时间被凭空挖去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嗨!冷血,还愣着干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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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的列车隆隆,运送着一车皮又一车皮的士兵,奔赴各自的家乡。
结束了,八年的艰辛,终于结束了。
日本投降,留下的是满目的创痍与沧桑。
载着戚少商的列车从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飞驰而过。窗外是战争后焦黑的土地,甚至有残留的阵阵黑烟升起。
但那焦土上亦有一小茬一小茬新生的小草在风中悄悄站立,挺直了脊梁。
戚少商知道,有多少东西,会从这焦黑的土地上死而复生。因为这是世界上最能忍受痛苦与折磨,最富有弹性,最具有力量的的一片土地。
她必然能够死而复生。
临行前小阮和小孟问他要订去哪里的车票。他微微一愣。
天大地大,何处是他家。
北平,戚家大院早败了,他负了养育他的北平,皇城根下早已没有戚少商。
上海,两年前戏台下匆匆一瞥,仅留得只言片语,他是否还在上海?或者他是否还在?
乱世里的两年,谁又等得起谁。
半晌他才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无论如何,无论他还在不在,上海,总该是他这两年呆得最久的地方罢。
“上海。”他语气坚定地告诉小阮小孟二人。
“连长,你不回北平么?我们一直以为你是老北京嘞!”
“是。”戚少商涩涩一笑,“可是,上海,那里有我最重要的东西。”
“齐哥,我们是北上,你是东行。如果这样,我们……就此要告别了……”
“那么,再见。”戚少商上前拥抱了两个战争中他眼见着从男孩成长为男人的兄弟,紧紧的。
——这是他曾经共浴血的朋友,炮火下的真情。
两个孩子都哭了。
再见,或者不再相见。
于是火车进站的呜呜长鸣中,戚少商于两年之后,再次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车站出口两边有学生举着花夹道欢迎,喊着整齐的口号。
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相拥流涕的久别重逢:老母待儿,一别八年,多年前远行的少年如今已成了满面风霜的挺拔军官,脊梁铮铮,一身沧桑。
戚少商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个人。
灯红酒绿,霓虹光转。站外,繁华的上海依然是上海,一点没变。
在九州方圆满目萧条中,这城市如奇迹般屹立不倒。
他是否也依然未倒?
他想,如果他还在的话,那么,他知道他在哪里。
夜幕下的剧院在地面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如暗夜中伺机而动的兽。
戚少商驾轻就熟地混入其中,混进后台。
两年前他曾偷偷进来过。那时候的进来,是为了离开;如今他又来了,这一次,他是否能够留下?
后台很安静,化妆室的门关着。
戚少商轻轻走过去,手指触上门把手的一刻,心脏漏跳半拍。
一道薄薄的木门隔着,却有熟悉的气味在两个空间交换。这是曾经同经生死骨血相溶的默契,任谁也别想拿走。
——他在里面。他能够感觉得到。
戚少商蓦地推开门,一间长长的屋子,砌着三道门槛,分了三小间。
灯光昏暗,最里面一间向门靠里的台子边,一张无数次午夜梦回中的脸抬起来。微睁了眼,带着些许疑惑的神情,朝这边望着。
——他还活着。
战争结束了,但他还活着。
无数的母亲失去了儿子,无数的妻子失去了丈夫,无数的孩子失去了父亲……但他们没有失去彼此。
他们都还活着。真好。
隔着三道门框,戚少商只觉得那人影似被钉在了画框里,面色苍白,一身斑斓。这是一张光影交错的西洋油画,色彩浓重而凄艳。
所有的空气抽离开去,时间就此定格。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这不经意间的一抬头,成了以后戚少商刻骨铭心的永远。
他只记得后来有一双脚,穿着破旧军靴的一双脚,带着呛人眼泪的硝烟的味道,轻轻地走到他身边,踩碎了一室的静默。
然后一具温暖的身躯和一双温暖的唇同时贴上来,贴上他的,揉碎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