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痛史-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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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守城兵士远望,只看见清军的叠叠尸体和残缺哀嚎的战马。
困窘之下,固守镇江的清朝守将高谦与太守戴可立不得不开城投降。
经过护城河时,高、戴二人将满帽投入河中,以刀削截发辫,入营叩见郑成功。
郑成功大义待之,仍令二人以原职守城。
转天,郑成功在五百卫队的扈卫下入城,紫盖高举,骏马乘骑,镇江百姓有幸一睹这位南明延平王的真容。只见他身穿葛布箭衣,上绣暗龙两条,边帽红靴,气宇轩昂。
早先向郑成功投降的清朝镇江守将高谦亲自骑马为前导,挂“破虏将军”大印,高树一旗,上写“赏功”二大字。
清朝降官降吏入见郑成功,皆要截辫。镇江城内兵民皆解发,悉带网巾,恢复明制。下午时分,市肆大开,恢复正常。
二十六日,郑成功在镇江大摆庆功宴。二十八日,留兵四千守镇江,大军开拨,由水路直奔南京而去。
踌躇满志之下,郑成功作《出师讨满夷自瓜洲至金陵》一诗: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气势很豪迈,可惜以苻坚自比,真是一语成谶。
大兵将行,郑成功先发檄文,其中内容,读之令人感奋:
恢复天下兵马镇国大将军郑,为义切君亲,声援南北、计图恢复,布告同心鼎造中兴,早膺上赏事。切惟王者一统,治服四夷。大义严於春秋;首言尊攘,丰功勒于秦汉,不讳鞭驱。粤我大明三百年基业,德配唐、虞;先皇帝十七载忧勤,功侔天地。
胡天不吊,国步多艰。 一祸盛世之顽民, 再遘滔天之逆子。肆予荼毒,继被腥膻。裂寇毁冕,羞此沐猴;断发文身,操同人彘。寡人妇而孤人子,不闻塞上飞鸿;南走越而北走胡,尽是长平坑卒。惨矣黔首靡遗,幸而苍天悔祸。东南占天子之气,四海献赤帝之符。
恭遇皇帝神武天授,仁孝性成,英协高皇,勋追成祖,文称师济,武列纠桓。不期而会者海外一十四国,同心而应者土司三百五营。连袂云,挥汗雨,谁云越士三千;左带山,右砺河,不弱秦关百二。领滇、黔而镇巴蜀,牧养秦、晋之效,群定冀北;踞湖南而跨岭表,击楫闽、粤之澳,小视江东。
惟钟山抷土,乃十七帝之英灵,於兹凭式; 南国士民,受三百年之恩养, 报效于今。先取金陵, 肇开皇业。
独是麻、 黄为蜀地之咽喉,英、霍、为楚、豫之指臂,左连东吴,右通濠、泗。其间削籍勋耆,埋名隐姓;忠臣义士,剑侠奇人。细柳闻天子之诏,尺土龙蟠;大树振将军之名,千里寻穴,矧崇山久成铁笼,峻垒愿借金汤。
凡我同仇,义不共戴。勿夺先声,徒成烽火之戏;矢为后劲,同坚背水之盟。且一战而敬谨授首,再战而贝勒成擒。招来万亿游魂,屈指二三馀逆。于此人力,可卜天心。
瞬息夕阳,争看辽东白豕;灭此朝食,痛饮塞北黄龙。
功永勒於汾阳,名当垂于淝水。世受分茅,勋同开国。 谨檄 。”
郑成功六月二十四日占领镇江,令人奇怪的是,兵贵神速四个字,至此全然不见效应。南京城近在咫尺,他却迟迟不见行动。
二十八日开拨,舍陆路不走,郑军仍旧乘舟于江上而进。从镇江至南京,只有百里远,但郑军大船溯江逆风而行,非常吃力,路上整整花了十天,才到南京城下。
如果郑军走陆路进攻,最迟两三就可以到达。
到达南京后,郑成功指挥布置围城,并无立刻展开进攻。他的意图,无非是围困逼降城内清军。这种战术,郑成功经常使用,先前的漳州之役、舟山之役、乐清之役、镇江之役以及日后的热兰遮围城战,郑成功均使用这种策略,总想围攻造成敌疲,不想攻坚损失军事力量。这一着,大多时候管用,但对于南京和清朝守军就不管用。
为此,张煌言也很惑然,他对于郑成功一镞不发的围城,确实摸不清底细。或许是因为镇江得手后附近句容、仪真、六合、滁州纷纷来归,让郑成功陶醉在不战而胜的情绪中,以为南京必在掌握之中。觉得自己马上要入内坐镇江南,他可能不想费事费力,既损人命又损城内建筑。他是否这样想,史籍无载。
大军临城,守城一方的郎廷佐和攻城一方的郑军,皆大肆进行政治宣传攻势。
郎廷佐心内发虚,仍然硬着头皮写信,劝降郑成功:
“……倘邀天幸,大君子(指郑成功)幡然改悟,不终有幸,自膺天子特达之知。轰轰烈烈,际会非常,开国奇勋,此其上也。如曰志僻孤忠,愿甘恬退,仆代敷陈,显明本末,请给原官冠带,修养林泉,俨然山中宰相。祖莹故基,朝夕相依;骨肉至亲,欢然团聚。出处既成,忠孝两全,此其次也。其或不然,即于归来之日,祝发陈词,仆代请作盛世散人,一瓢一笠,逍遥物外,遍选名胜,以娱天年,又其次也。亦强(过)日坐危舟,魂惊恶浪,处不成外,出不成出,既已非者,亦难名忠。况且震临海岸,未免惊扰百姓,窃为大君子难闻者。仆率愚直之性,行简谈之词,屏去一切繁文缛语,如逆闯之害,何以当仇?本朝之恩,何以当报?当仇者不审天时,自甘扑灭;当报者妄行恃险,自取沦亡。邪正之至理,兴衰之大数,有识者燎若观火,又何必烦词取厌大君子之清听哉!昔人有言:‘身在局内,明者自暗;身在局外,暗者自明’。某以局外之观,略陈鄙意,不避嫌疑,倾心万里……至诚之心,望祈同乐。”
“国姓爷”的私心(9)
身处孤城,郎廷佐辱舌侃侃,仍发书劝降郑成功,看似憨愚,实则在为南京争取时间。
郑成功没搭理郎廷佐。倒是张煌言以自己名义发信一封,反过来也争取郎廷佐开门早降。
双方都是笔墨文豪,来往攻心书信,极有文采可观:
“……执事(指郎廷佐)固我明勋旧之裔,辽左死士之孤也。念祖宗之恩泽,当何如怨愤!思父母之深仇,当何如报雪!不为中兴人物。顾(李)陵、(卫)律白甘,华夷莫辩,甚为执事不取也!即就恩仇之说言之,自辽师起而征调始繁,催科益急。故溃卒散而为盗贼,穷民聚而为弃兵,是酿寇盗者,虏人也。乃中华失守,倾国兴师。倘能挈故物而还天朝,将土蕃、回纥不足羡。顾乃招虎进狼,即收渔人之利于江北,辰蛇封豕,复肆虫蛊之毒于江南。此果恩乎,仇乎?”
张煌言信中,先夸郎廷佐出身,说他是明朝辽东“烈士”子弟。但查郎廷佐之传,其父郎熙载原为东北广宁的明朝诸生,努尔哈赤克广宁时,郎熙载投降,被授为“防御”之职,后因军功,得“游击”世职。所以,郎氏并非是大明“烈士”,反而是汉奸二世之家。张煌言上来给对方一顶高帽,无非是争取郎廷佐投降。特别在书信后半部分,张煌言指出清朝乘人之危、亡人之国的阴险,责斥满清攻乱辽东,致使明朝兵困民疲,是明朝衰亡的主要原因。
双方互打政治牌,皆虚张声势,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但最终在宣传和沟通中处于下风并受欺骗的,反而是咄咄逼人的郑成功一方。
见郑军势盛,清朝的江南总督郎廷佐和驻防的清将喀喀木只能坚守,龟缩城内不敢出战。此时,先前从郑成功军中逃出(实则是被纵放)的清朝江苏巡抚朱衣助忽然出现在南京。由于他本人见过郑成功,见人揣意,就向郎廷佐等人献计:趁郑成功志骄意傲之机,假意投降。
于是,清将管效忠出头,他派人给郑成功递书信,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大军一路胜捷,我们力争不敌,本应马上投诚。但清朝有制度,守城者坚守三十日,援者不来,则失城者不罪家属。南京文武官员的家属均在北京扣作人质,乞望藩主(郑成功)宽限至三十日期到,我们会立刻开门迎降。”
郑成功的参军潘庚钟即刻识破清军诡计,劝说道:“此乃敌人缓兵之计,绝不可信,趁如今南京城内空虚,请立即下令进攻南京!”
郑成功不听。“我大军一路而来,战必胜,攻必克,南京守将已心碎矣。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最为上策。况太祖皇陵在南京,岂敢震动?”
其实,郑成功绝非轻易就能骗到的书呆子,他之所以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进军途中,清朝的松江总兵马进宝和崇明提督梁化凤皆暗中与他约降。
但是,马进宝是真心想降,梁化凤是虚与委蛇。郎廷佐发搬调兵,马进宝不应,梁化凤却即刻提四千精兵入城来助。马进宝原为李自成部下,外号“马铁杠”,残忍好杀,身家奇富;梁化凤乃清朝顺治朝武进士,是个彻头彻尾为满清卖命的汉奸。他曾在郑成功进攻途中亲自拜见郑军大将马信,二人结为兄弟,对天盟誓。所以,梁化凤提兵入南京,郑成功等人还以为他要去城内做内应,信之不疑。
郑成功大军,水师在三叉河口泊靠,大营陆军扎于狮子山一带。以兵逼城之际,南京城内寂然无声。
郑成功以为城内军民已经吓破胆,更加松懈。张煌言自芜湖贻书急谏,郑成功累捷自骄,不听。他下令手下八十三营牵连围绕,坐困南京,以待其降。郑军军将、士兵,皆释戈开宴,纵酒捕鱼为乐。
其间,张煌言率领为数不多的鲁监国舟师,在姑苏、常熟一带四处兜转,传檄各州郡,往来造势。一时间清朝统治下的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均派人送款,表示要投降。如果郑成功能分兵占取这些地方,即使他缓攻南京,也仍可大有作为。但是,郑成功坚信集中优势兵力主攻的策略,拒不分兵。
可惜,他十余万大军齐集南京城下,根本不展开攻势,师老兵惰,最终丧失了大好机会。
南京是个政治意味极浓的城市,如果占领此地,不仅可以以朱元璋发祥地的优势号召全中国复明势力,还可以恃此虎踞龙盘之地,逐渐占领江南主要财赋地区,一举扭转全国的经济态势。然后,以财养兵,以地招民,隔断清朝的南北联系,肯定能争取更多的兵民归附明朝。而且,有了南京当作根据地,郑成功军队“海贼”的面目会一变而为锐意恢复的仁义之师,更能安定江南以及所有希望复明的士民之心。
迁延之间,清军梁化凤、蒋国柱以及驻扎在南京上下游的各部清军纷纷来援,自云南回兵的满洲八旗军队马尔赛、葛褚哈等部也疾驰至南京。
双方力量对比,逐渐发生了变化。
郎廷佐有干吏之才。郑军到来之前,他早已先行一步,将南京城外民屋烧拆一空,近城十里居民均迁入城内。而且,他大开水西、旱西两门五天,限令城内居民出城买柴。然后,他下令城内百姓皆不许上街。由于清朝令严,居民不敢上街买米,有穷困储粮不足者,竟在围城期间全家饿死也不敢出门觅粮。
见清兵日集,郑成功心慌。他与诸将相约,七月二十五、二十六日发动总攻。
“国姓爷”的私心(10)
七月二十二日,关键时刻,郑军中有个管衣甲的林姓官员叛变,偷入南京城,遍告郑军虚实。这个林甘福建海盗出身,由于攻破瓜洲后大肆淫掠,被郑成功打了二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