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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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对于从不久居一处的行商来说,赵氏的法令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既然赵氏不让殉,那就跑别家领地和邦国卖去,天下之大,公卿大夫每年都会死上十几个,难道还会有价无市?
端木赐的理念没有获得其他人的共鸣,他失望之余,也开始默默在简牍上记录下这件事情,他觉得,身在鲁国的夫子,一定会赞同那位赵氏君子的做法。
不过很快,这件事情就被众人淡忘了,因为有更让人震惊的消息传来。
最初是冬至日那天,宋国的使者,大司城乐祁在大朝会上遭到了晋侯逮捕,至今仍囚于虒祁宫中,尚未放出。
更有甚者,有人传言亲眼看见晋卿赵氏一度曾集结兵力于下宫,准备和范、中行两家火并,最终却偃旗息鼓了。
行商们听说后,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庆幸还好没打起来,经商碰上战争,一旦卷了进去,那才是血本无归的买卖。
卫国各商行刚刚经历了一次惨痛的失败,被齐国、郑国那些更精明的巨贾在新绛市场上打得一败涂地,只能抛售货物换取一些晋国特产保本。
商人们也准备离开新绛,一方面是担心战争突然爆发,另一方面,则是随着深冬临近,这里已经不是久留之地了。
所以今天,在卫国馆舍内,卫国行商们正在为马套上笼头,架上车辕,准备出发。
临走前,一位老商人在馆舍内大声吆喝道:“子贡,子贡!快些,要上车回国了!”
“这就来,这就来!”年轻的端木赐挥笔在简牍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将其用蜂蜡封在木匣中,用粗麻线仔细捆扎结实。
他准备让前往鲁国的同行将此信捎给夫子,里面有这一个多月来,他听说的晋国政事,还有那项赵氏“止从死”的法令,他敢肯定,夫子一定会对此感兴趣的……
……
比起齐都临淄的繁华奢靡,晋都新绛的雄浑大气,鲁都曲阜要显得狭窄窘迫许多,且带着些鲁人的小家子气。但却也是规划得最方正,民风最为彬彬有礼的一座城。
无怪乎吴国公子季札访问诸夏时,遍观列国风雅后赞叹道:“周礼,尽在鲁矣!”
城中几乎每一条巷子都按着周礼规规矩矩建造:使八家为井,井开四道,而分八宅,凿井于中。
这天清晨,在城东偏僻小巷的一口幽深古井旁,正坐着一位年轻后生。
他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身上穿着件在冬日里显得略薄的旧儒袍,脚下穿着一双破麻履。虽然破旧蒙尘,却让人感觉他从身到心,干净无比。
后生左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右手里拿着一只木瓢,无事时便就这蒙蒙天光读书,倦时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清水饮下,纵然满身灰尘,却一脸安乐。
他叫颜回,字子渊。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夫子是这样评价他的。
直到有早起的乡邻前来井边打水,颜回才微笑着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将木瓢系到腰间,将竹卷仔细藏入袄内。手拢在袖子里,向来人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这才朝巷子里慢慢走去。
夫子的家宅在里巷深处,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黄土为墙,足见主人的清贫。
颜回到时,正好见到一个衣着文绣的跋扈皂隶堵在门口,他捧着一些帛布和礼物,身前簇拥着几名披甲带戈的季孙家兵士。
那皂隶指着门口气急败坏地骂道:“执政派我等三番五次前来邀孔丘出去做官,他竟敢不出门亲迎?还让你来阻拦?”
数人推攮,欲推开柴门强行进入,却寸步也进不去,只因为门内有一士人傲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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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仲尼弟子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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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士人三十余岁,身形挺拔魁梧,两眼炯炯有神。他头戴鹖冠,结缨于颔下,身穿宽大的儒服,却留了一脸的浓须,顿时书卷气顿去,豪侠气由生。
“夫子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回吧!”他的声音洪亮,很有穿透力。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就算把门砸了,也得进去!”
眼见那皂隶还要造次,士人果断地出手了。
只见他单人独身,两手空空,敌对六七人,却面不改色,视其为无物!
全副武装的季孙家兵在他手中过不了两个回合,纷纷被揪着衣领扔到了巷中水沟里,皂隶也被硬生生推出了闾门之外。颜回让在一旁看去,士人的动作丝毫不失礼节,却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气势。
“对恶客只能用恶礼,这倒不是夫子所教,而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好,好!卫国的季路,算你狠,我这就回去禀报,让执政拿你们师生下狱!”
那皂隶狼狈不堪,只能骂了几句,悻悻而逃。
待这场一边倒的冲突结束,颜回这才走到门前,空手拜下:“见过子路师兄。”
那一脸恶游侠相貌的士人名仲由,字子路,乃是夫子的首席弟子。子路见是颜回,这才露出了笑容,作揖见礼:“子渊回来啦,快些进来,夫子可是念叨你好几天了。”
“子路师兄,方才那些人是?”
子路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还不是那阳虎!”
颜回默然,阳虎,本是季孙氏的家臣,却架空了三桓,甚至掌控了鲁**政大权,名为陪臣,实为执政。
“子渊你听说了么,阳虎要在腊祭那天,与国君在周社盟誓,和国人在亳社盟誓,还要所有人诅咒发誓,鲁国从此让他柄权,不得违背。他急需在国人中颇有威望的夫子去捧场,便谴人来骚扰,说是要夫子出仕,一出手就是一个千室邑宰的职位,已经被夫子拒绝多次了。这鲁国,看来真是到季世了!”
颜回也叹了口气,虽然他一直专心求学,两耳不闻政事,但浊泥之中求清涟何其难也,他也不由得为夫子担心,三番五次忤了那大权独揽的阳虎,会不会招来祸事?
列国君主不用夫子,仅仅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博学的顾问,有事询问之,无事冷落之。夫子之道至大,为何天下莫能容?
进了院内,正对面有三间屋舍,样式是常见的一宇二内。西墙处有个厨房,里面有位两个女子身影,一大一小,是师母和夫子幼女,她们大概在忙碌朝食。
颜回朝那个方向微微一拜后,立刻知礼地移开了目光。
院内的地面虽为泥土地,没有铺设砖石,但很平整,清洁干净。
“子路师兄,夫子还在彻夜编订《春秋》么?”
子路微微颔首道:“昨天才从新绛来了一封信,夫子大概还在细细翻阅,你猜猜是谁寄来的?”
颜回眼前一亮:“莫非是子贡师弟?他结束去晋国的行商了么,何日能来曲阜?”
子路哈哈大笑道:“然也,正是子贡。我也想要他快些来,子贡每次经商后,都能带回些各地的特产,晋国新绛的糜子酒,我可是嘴馋已久了!这鲁国什么都好,就是酒太薄,喝着实在没味道……”
却听见一个清朗的中年男子声音在堂屋内道:“由啊,休得妄言,是回到了么?快些进来吧。”
颜回和子路闻言,便走到堂前阶下,相对一拜,一同登阶,又一拜,这才进入堂中。
堂内除铺陈了几面草编的坐席、放了几个矮案、案上有铜俎陶豆外,别无他物。颜回见夫子正跪坐在东边临窗的席上,正就着清晨阳光观看手中的简牍,听到两人进来了,便轻轻地将竹简放下,抬起了头。
孔丘身材高大,穿月白色儒袍,发髻用铜簪固定,一丝不苟,他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须发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
子路在后空手拜下,颜回因为远行方归,向前几步,顿首拜下,孔丘也坐在原地,对两位弟子微微作揖。
“起来吧,由,门外的阳虎家徒走了么?”
“夫子,子路已经‘礼送’他们离开。”
孔丘抚须笑道:“为师还不知道你?也罢,不要伤人即可。时辰不早了,你去将弟子们唤来吧,今日照常演习礼仪和射艺。”
“唯。”
在孔丘面前,子路收敛起了刚才在院子里的游侠模样,反倒像个孝顺儒雅的小童子,他轻轻地合上了门,离开了。
孔丘这才对着颜回叹息道:“回,你可知道,自从我得到子路为弟子,十多年来,因为有他挡在我面前,那些恶意的言辞就再也无法传入我的耳朵里,但我总担心他太过耿直鲁莽的性情。你则是相反,温温润润,待人如沐春风,可要替我多多劝导他。”
颜回微笑,“师长有其事,弟子服其劳,回敢不受命。”
“好,好,你过来帮为师磨墨,也看看子贡寄来的信,上边可是有不少好事。”
“好事?”颜回敏锐地发觉,夫子今天的声音不太一样,比往常多了一丝激动,究竟是什么让一向冷静的夫子如此高兴?
他凑过去一看那简牍,上面简略记述了最近一个月,晋国发生的政事和趣闻,几乎都与赵氏有关。
一是在赵氏在猎场里捕获了祥瑞白麋;二是诸侯间素有贤名的宋卿乐祁在晋国遭到逮捕;三是赵氏庶子无恤在领地上颁布了“止从死”的法令。
看到最后一条,颜回顿时了然,夫子可是最反对以活人殉葬的,赵氏此举,正中夫子下怀。
孔丘叹了口气,说道:“十年前,晋卿赵鞅铸铁鼎,在上面篆刻刑法。当时我说过,晋人放着唐叔虞和晋文公传下来的秩序不遵守,却以赵宣子之法作为成文法颁布,是乱相的征兆。一切以固定的刑法为准则的话,谁还会去尊重贵族的命令?从此之后晋国贵贱无序,何以为国?所以我预测,晋是要亡国了。回,你怎么看。”
颜回回答道:“赵宣子之法,是晋国在夷之蒐(前621年)的时候制定的,那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年代,当时的制度如何能用于百年之后?”
孔丘拊掌而叹:“然也,所以那次铸造刑鼎之后,我看那赵鞅,便知其与吾道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如今看来,他的那位庶子赵无恤,竟是颇有仁心,以陶俑草人等替代活人,并以法令形式颁布,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也是变赵氏乱法为善法的先声。”
孔丘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高大的他有些激动地在狭小的堂屋内来回踱步。
“我本来还奇怪白麋为何会在赵氏之地上出现,白麋是仁兽,天下有道时才会出现,无王者则不至,可这世间浑浑污浊,白麋为何选择这时候现世?恐怕就是赵氏小君子这一仁义之事的征兆啊!”
“虽然为师一直提倡克己复礼,但殉人这种不仁不义的陋习却不包括在内,因重死者而损生者,是偏离了仁道。”
“不过,赵氏子此举还是不够尽善尽美,我曾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何,一是陶俑制作得太像人了,似人则为不仁,不仁则残忍;二是浪费,浪费则不恤下民,有损后人。死者的陪葬品应是象征性的草人泥马,或者是现世中已经没有实用价值的物品。”
“夫子所言甚是。”
孔丘停了下来,捋了捋胡须道:“尽管不够完美,但此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