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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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刑场上当众受笞刑!”
“笞刑!?”
钟子期大惊失色,往日里弹奏乐章的修长双手也在微微颤抖,笞刑就是用粗糙的木板击打身体,是楚国常见的刑罚,对一位国家重臣,县公之首,在西市当众行笞刑,这是不是有点……
过分?残忍?
他斟酌了半天,才说道:“这……中原有一句话,叫刑不上大夫,剥夺斗怀县公之位,再取消他的封地已经足够,何必羞辱他呢?过之犹不及啊……”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不上大夫?从齐国公子阳生被腰斩于郓城起,便已经是故去的旧物了,更何况,楚国从来就没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
白公胜起身,指着背后的罘罳(fusi)道:“子期乃是楚国年轻一辈的博学者,当知道这幅画说的是什么?”
罘罳,也就是用土筑的屏风,上边还泼墨染绿画着一副色彩鲜明的壁画,壁画是楚国有别于中原的一种艺术,楚人很喜欢在墙壁上画些天地、山川、神灵,和古代圣贤、怪物,这种影响直达汉唐。
而白公胜所指的这幅罘罳上,画的是一个人物故事。
钟子期看过去,却见那画上,有一位穿戴冕服的王者趴在席子上,脸却背了过去,而一位戴着高冠的大夫站在他身旁,正手持木笞,朝他的身上击打!
而画旁还写着两行墨字:君子耻之,小人痛之……
“这是楚文王的一个事迹。”
白公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楚文王继位之初,得到茹黄之狗和宛路之箭,就带着它们到云梦泽打猎,三个月不回都城。得到丹地的美女,便纵情女色,整整一年不上朝听政。一日,大臣葆申来到楚文王面前说:‘先王让臣做太葆,嘱咐臣说,太子继位后若是无德,尽可惩罚!如今大王不理朝政,臣遵先王之命,当对大王处以笞刑!”
“当时楚文王十分惭愧,说自己离开襁褓后,便列位于诸侯,何等的尊荣?岂能受笞打之辱,如今已经知道错了,希望葆申能饶了他。”
“然而葆申却说,臣敬受先王之命,不敢废弃,臣宁可获罪于大王,也不能获罪于先王之法。于是楚文王只好从命,趴在席子上等待受罚,而葆申把五十根细荆条捆在一起,放在楚文王的背上,再拿起来,这样反复做了两次……“
白公胜说完这个故事后,钟子期顿时沉默了,无话可说。
“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虽然没有肉体疼痛,但楚文王有过,依然要受惩罚,斗怀资历是高,能高得过楚王?今日他犯了国法,却不知道自己********,岂能饶了他?子期你休要觉得我不近人情,倘若要我绕开律法来判决,我一定会像大父(楚平王)杀斗成然一样,杀了斗怀老儿!”
言罢,白公胜便让僚吏高赦去主持此事,看着钟子期有些灰溜溜离去的身影,他有些得意,心中暗暗想道:
“赵无恤曾经说过一句话,我深以为然,列国变法无有不流血者,或流变法者之血,或流反抗者之血,今日就让斗怀的血,让江汉贵人的阵痛耻辱,来为楚国新法开路吧!”
……
数日后,也就是三月二十日这天,还是在白公胜徙木立信的郢都西市,一场别开生面的宣判在此举行,先是郧公斗然那些反抗税吏入境算民的族兵,还有与他一起冲撞左尹官署的卫士被押上来,白公胜的兵卒在后,每人持斧钺高高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然后,上百把剑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一百颗人头几乎在同一瞬间滚落在西市污秽不堪的地上,围观的贵族、士人、商贾、百工、农夫,都发出了一阵唏嘘,通过两件事,他们算是见识到白公之信,与白公之威了。
然而今日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嘴里被勒了一根麻绳的郧公斗怀被推了上来。
踩着脚底滑腻腻的血浆走到石坊下,斗怀看着自己的亲信尽数被杀死在地,双目欲裂,但上下两排牙齿被麻绳紧紧勒住,说不出话来,这是为了防止他继续口不择言,乱骂一通。
看着不可一世的郧公也成了阶下囚,如此窝囊地被押解上来,郢都众人不由心中震撼,原来白公胜不但敢对郧公的随从下刀,连他本人也敢折辱啊,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心生怜悯,有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却兔死狐悲,思及自身……
一阵鸣鼓后,喧哗停止,寂静慢慢地笼罩住整个西市广场,高坐上方的白公胜开始宣读郧公的罪过,一条条,一桩桩,细数下来,郧公已经从楚国的尊崇县公,变成了窃夺国家赋税,私藏逃犯罪人的卑劣小人。
最后白公宣布道:“有罪当罚,笞之!”
“诺!”白公的左尹属吏领命,让人将郧公的上裳扒了。
当遮羞的衣裳被扒下后,万众瞩目之下,这位老县公早已不负当年之勇,他年事已高,发色灰白,没了宽大衣服的遮掩,身体显得大腹便便,老迈而臃肿不堪。
“原来堂堂县公,没了外面的缟缎,也如此丑陋……”不少楚国人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贵族没了冠冕堂皇后,与寻常百姓并无区别。
一声令下后,粗糙的荆条捏在武士手里,对准郧公的脊背就抽打下去,打的不算重,比起郧公鞭挞领地百姓轻多了,打的也不算多,仅仅二十下就停止了,至多在郧公的背上留下一点血痕。
然而这短短时间里,对郧公的羞辱是难以计量的,对楚国那些抵抗新法的贵族之震撼也是难以估量的,每一次笞响,都是打在贵族们脸上的耳光。不少人已经不忍再看,打算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去,将这件事告知家中昆父兄弟,白公此人蛮不讲理,在他锋芒正盛时,不能与之公然敌对。
事情本该顺利结束,郧公声名扫地,被剥夺一切;楚国王室少了一个让自己头疼的刺头,收回了郧县;而白公胜也杀鸡儆猴,让江汉县公们不敢再违抗新法。
然而当被人扶起来要押下去时,方才受鞭打时双目血红,一言不发的郧公斗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居然挣脱了侍卫的手,回过头朝白公扑来!
白公面前护卫层层叠叠,他当然突破不了,而斗怀的目的也不在于此,他如同一头愤怒的犀牛,就这么一头撞在白公脚下的石墩上!
“咚!”
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斗怀这一撞用尽了全力,额头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开始翻白眼……
剧变来的突然,周围楚国众人一片哗然,而白公愣了一愣,连忙让人去救治!
一群人围着斗怀,然而在伤医试图将麻绳从他嘴里取出来时,却被斗怀狠狠咬了一口!伤医的食指顿时消失在他口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斗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额头的血覆满了脸庞,嘴里嚼着伤医的指头,摇摇晃晃,对着目瞪口呆的围观众人说道:“熊胜狼子,是替废太子建和伍子胥来祸害楚国的,老朽之辱,明日就会落在你,你,还有汝等身上!”
然后他便晃了两下,沉重地倒在地上,死了……
自杀,这是郧公斗怀对于受辱的直接反应,然而他这一死,却将白公胜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喧嚣越发大了起来,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月底,斗怀不堪受辱而死,横尸于市,这件事在郢都掀起了轩然大波,郧县的斗氏族人爆发了剧烈反抗,将白公派去查抄他们产业的小吏和兵卒又赶了出来,据邑而守,声称不还斗怀一个公道的话,他们誓不罢休!
白公胜认为这是公然反叛,应当以暴制暴,建议派人去镇压,夷灭斗氏!然而这份请求,却迟迟没有得到令尹府的同意。
因为这件事已经波及到了整个江汉,跑到楚王宫前,哭诉新法不便、白公残害元老的各地贵族、县公,达到了数十百家……
楚国贵族的力量,比白公胜预想的要大得多,当他们抱团时,反对的声浪滔天,变法的小船在贵族包围的海洋里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认定白公胜“阴谋逆德,好用凶器”的钟建也乘机入宫,请求楚王和令尹取消变法!
ps:下午还有一章
第1186章 此人野望幻灭之际()
ps:《春秋左传杜注》:郧国,在江夏,郧杜县东南有郧城。
《水经注》:郧水经安陆城西,故郧国也。
……
“这两架灯,与老朽在章华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莫非是大王赐给令尹的?”
钟建今日入令尹府内拜见子西,自然是有事,然而他却先不明言自己的目的,而是对着厅堂的两架青铜灯啧啧称奇起来。子西生性简朴,颇似令尹子文,家里甚至都找不出什么华贵之物,最值钱,大概就是这青铜灯了。
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的令尹子西回头看了看,笑道:“没错,是大王怜惜我年老眼花,每天还要对着竹简看,特地赐予我的。”
楚人的思想,灵动而飘逸,那份匠心独运通过百工之手,渗透进了他们的器物里,这两架左右对称的十五连枝灯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这两架青铜灯高达六尺,造型恍如一棵大树,灯柱长檠是树干,镂雕夔龙纹。上面依次分出十五个分支,造型各异的灯盘安装在枝上面,或有鸾凤栖息,或有螭龙盘绕,或有五猴嬉戏,情态各异,与静态的灯树对比鲜明,使整座灯富有浓厚的山林生机,仿佛回到了楚国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那段岁月。
只可惜上面如菽豆般大小的灯芯火苗忽明忽暗,恰似令尹子西的生命,时日无多……
身为楚国的令尹,子西的一生可谓丰富多彩,他经历了吴国的破郢,艰难的流亡和复国,外加楚昭王之死。数十年的政治经验,让让子西明白了一个道理:整个天下正在经历一个大变局,远比殷周易代要大,楚国也不能例外,变革迟早会来临!
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对于改变又充满了畏惧,正如钟建那一日所说的:“仿效成法没有过失,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而一旦试图改易制度,就一定会产生动荡。
所以六年前,当白公胜陈述楚国必须变法时,子西又惊又喜,喜的是楚国不止他一个人看到了那些弊病和问题,惊的是白公的一些想法,绝对会让楚国伤筋动骨。
于是他一面同意变法,另一面又将那些可能引起贵族公族反弹的条款一一削去,让白公先去地方实验。
六年之后,白公的实验取得了极大成效,淮南一片欣欣向荣,白公像一个孩子一般,将这些成果向子西展示,让老令尹怦然心动。
吴国虽然灭了,但赵却比吴国可怕十倍百倍,于楚国而言,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如今已经不是贵族驾驶战车比谁更英勇的时代了,列国征战越来越是激烈,在这种压力下,任何国家想要在赵无恤的强兵面前得到保全,就必须要让军权集中,才能够与之抗衡。否则的话,两军阵前,各公族县公的武装怀着私心,只顾保全实力,那战争的失败就必不可免的,吴师入郢的惨剧,会再度上演。
子西不想再见到那一幕,于是他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年幼的楚王,以及司马子期取得了默契,让白公任左尹,开始推行变法事宜,自己则称病在家,将许多职权都交给白公,让他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