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4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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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七八丈高的炮垒,矗立在平原上。炮垒的主体炮台只有三丈许,而中间的望楼则又高出了近五丈,乍看过去倒像男人的那物事。
这座炮垒,是神机营第二十三指挥驻地的核心。
从地势相对较高的铁路上看过去,能看见炮垒周围围了一圈壕沟,围起了一里见方的一片地,那就是二十三指挥的营地。
营地东面一大片黑色是煤渣铺就的校场。炮垒南面不远处的几座小楼是营房。营房旁的一条长屋是食堂。营房后几间没窗户的大屋则是库房。炮垒北面两排更长的棚子是马厩,马厩旁隔得有一段距离,能看见一个个金黄色的草垛,以及圆形的粮囤,那是粮料库。
粮料库四面都是空地,以作防火,还有一条渠道从壕沟引水过来。粮草库斜对角,隔着炮垒,同样被水渠围起,同样周围一片空气,只是里面一片黑色,那是煤场。营地的边角处有一小片菜地,那是营中官兵的家眷种植的。
这是标准的神机营指挥驻地,当年修造此营垒时就是作为神机营指挥营地的新范来修建。
只是初修成时,三衙的几个太尉一同莅临,看到炮垒,跟随而来的一名小官张口就说,‘这不是人卵子吗?’
从此营寨的本名就没人叫了——炮垒是人卵子,营地周围一圈围护,自然就是呵卵。连带着神机营第二十三指挥的诨号就不好听。
之后如此模样的炮垒开封府中就只造了这么一处,然后就以防卫不足的名义,改了图纸,换了形制。
这座炮垒,是东京城西郊最显眼的地标了。看到那挺直向上的塔楼,就知道东京城的廓城已在前方的不远处。
但在李信的印象里,营地周围一片都应该是田地,只有几间屋舍,离营地至少有一里远。谁成想才半年时间,营地外几步路的地方就建了一片庄园。
这可不是好现象。营垒周围不应有遮挡视线的建筑和植物,当初决定营垒地点的时候曾因此排除了好几处很不错的修造地点,而李信统辖神机营时,更因此事与好几家贵人当面放对过。
显然接替李信的王舜臣在这方面没有用心思,当驻守本寨的军队一支支出战之后,更没有人能阻止官绅们侵占的脚步了。
李信心中将此事记下,列车不断前行,很快就将名号不雅的寨子远远的抛到了后方。
一道悠长的矮墙出现在眼前,两排树木平行于矮墙,如同蜿蜒的长蛇,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地平线上,在车厢的另一侧,矮墙与树木的平行线同样延伸至南方的极远处。
这是东京城最外围的一圈廓城,本来还有人说是韩冈好大喜功,才把东京城又扩大了如此之多,里面菜地远比屋舍更多。而廓城的城墙,最早只是一道柳条篱笆,之后修了一圈矮墙,比新城外的羊马墙还低一点。不过廓城虽没有真正的城墙,却有更加坚固的守卫。
在北面两三里之外,能看见一座巨大如伏兽的建筑体。那是护翼京师外廓的要塞之一,层次分明的棱堡结构,虎踞龙盘般威压四方。相对于第二十三指挥营地那种外围据点,这种大型棱堡的规模远远胜出,只是火炮就有上百门,驻军数千。
东京城外的如今已有二十一座大小棱堡,算上整个开封府境内,总共有四十四座要塞,加上如同星辰般散落于各处要冲、坐拥炮垒的营寨,整个开封防御体系,如同一张巨网,覆盖了近两百里方圆的土地,各个节点通过密如叶脉的铁路、官道、水路相互连通,交相支援,足以抵挡并击败百万大军的侵袭。
如此金城汤池一般的防线,却是拔剑四顾难觅敌手。最为强大的辽国,就连天门寨也突破不了,在这个世界上,如今的这个时代,根本找不到能够威胁到东京的敌人。
过于浪费了。
李信不止一次这么在想。有这么多修建棱堡的资金,不如用作开拓,开疆辟土,足够把黑汗和天竺踩平,或者用在辽国头上,说不定现在就没辽国了。
但作为太尉,三衙中人,李信更清楚,西军、京营之间的平衡就是依靠这些棱堡的存在,与其说东京城的城防体系防备的是北方强敌,还不如说是为了让京中安心于西军的强大。
京城内的大部分棱堡中,一开始可都是京营在驻扎。即使是现在,以西军为骨干的神机营,还是大多驻扎在普通的营寨中,只有少数进驻棱堡。
京师之中堆积的四千余门火炮,真要等到它们鸣响的时候,恐怕就只有等到内战了。
李信张望着向后退去的廓城外壁,如果让他来带兵攻打东京,他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外围封锁,用长年累月的时间逐步消磨掉守军的储备和士气,剥丝抽茧一般一座座据点去攻克,最后才能拿下这座堆积了过多武备的城市。
不过按照他的表兄弟的说法,坚城要塞,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陷的。当东京城被围困起来,恐怕没多少时候,里面的人自己就投降了。
内战会爆发吗?
李信不知道。但他相信他的表兄弟一直都在预备着。
第236章 新议(二)()
时隔多日,李信与韩冈再见于京城之西。
“气色还好。”
稍叙寒温,问了舅父身后事,安慰过李信,韩冈很欣慰的发现李信并没有因为父丧而变得颓唐,也没有因为在闲地多时,而放松了自己。一身素裳,精瘦如铁,不减昔日的精干。
李信却是惊讶韩冈的轻车简从,“这才几人?!”他皱着眉,“你新遇刺,洛阳都在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须加防备才是。”
虽然他在洛阳只是因为列车换马耽搁了半个时辰,但上来探问的诸多洛阳将佐,都把韩冈遇刺的事说了又说。
“表兄你看到的就几个,没看到的地方可藏了好多。”
韩冈倒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的护卫说成是蟑螂一样,他出来时家里不停的要给他加派护卫,韩冈自己也没有拒绝。
很多时候,一个被疯狂报道的案子,往往会引来一批没有创意的仿效者,韩冈不想再遇到一回自杀性爆炸袭击了。
“现在正要交卸差事,却是不方便打着旗牌穿街过巷。”
韩冈细说着,却不防李信变了脸色。
“你辞位了!?”
韩冈要辞相,西域都护府的小吏都知道。更不用说极为亲近的李信了。
他之前在关西的那段时间,还奉韩冈之命,特地做了不少准备。只是他没想到韩冈的动作这么快,说辞就辞了,一点不拖泥带水。
“八天前就递了辞表,,”韩冈话说得就像是丢了一件旧衣服般简单单纯,“只是太后没批,还要走几回流程。这几日,没诸事烦扰,可是一身轻松。”韩冈笑着,“不用再去都堂上工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过这么长的假呢。”
李信看着坐在对面,笑得坦率开怀的表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韩冈的辞位,并不是严子陵般视名利如粪土的淡泊,也不是张良一样功遂身退的智慧,而是为了向前更进一步而后退蓄力,是为了让朝野之中积蓄多年的欲望和矛盾爆发出来而放开了按着盖子的手。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能比他更清楚韩冈的打算了。尤其是这几个月为韩冈在关西办了一些事,对韩冈的计划就更加了然了。
而韩冈让他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应对那必将来临的乱局。在其所称‘翻天覆地’的大乱之前,区区宰相之位,并没有太大价值,甚至还可能是个阻碍。
但李信还是觉得韩冈辞得太早、太干脆了,“章相独相?”
“章子厚并没有独相。十天前的议政会议上,李承之已经被推举为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院大学士,也就是所谓的集贤相了。太后签押后的诏书,也在几个时辰后送回到都堂。”
这是继韩冈之后,时隔十年的第一次拜相。在京师中,却没有引发任何震动。宣麻拜相早成绝响,太后御内东门小殿也不会引起臣子们的躁动,李承之成为宰相,如同一件预定好的座钟,按时响起,平静得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那河北……”李信犹豫的问道。李承之现在可是河北制置使,统管河北军务,负责河北方面对辽作战的统帅,临阵换将本就是大错误,更何况还是换主帅。
“他会等一切抵定后再返京的。”
事前就约定好的事,韩冈自不会去担心。章惇一段时间内会成为京中唯一的宰相,但在李承之回返京师之前,韩冈还会在这里留上一阵。
李信知道韩冈把李承之推上去,不是要让他成为韩党新的核心,只不过是个代理。以李承之的年龄,也不怕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但韩冈不会在京师逗留太久,而李承之已经是宰相,章惇也不会容许他继续留在河北,主持灭辽,否则功劳算不到章惇的头上。
而这就意味着,如今的宋辽大战,很快就要平息了,“要停战了?”李信问道。
“暂且休战。”马车这时候听了下来,韩冈掀帘看了开外面,日暮时分,京师街道又开始拥堵,韩冈和李信乘坐的马车被堵在了路上。
护卫脸色开始发青,过来向韩冈汇报时声音都在颤着,一边说话,一边两个眼睛都不忘扫视着周围可疑的对象,韩冈摇摇头,笑道,“不必紧张……等一等就是了……我还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哪会有那么多刺客。”
“三哥。”李信忍不住出声提醒。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敢说这车窗外,没有一只精制的燧发线膛枪,在一两百步开外,瞄准着韩冈。
李信手底下,不缺顶级的枪手。即使是用制式火枪,三五十步之内,指哪儿打哪儿。更远一点,百步开外的靶子,也能达到十发七八的命中率。等到换上精制的狙击步枪,百步之内就是死线,无人能够签约两百步外同样能够达到足以实用化的命中率。
如果有一名顶级枪手埋伏在街道两侧的商铺屋舍里面,就等于把半条命交代出去了。只要不能及时将他找出来,韩冈的护卫被一人杀光都不是不可能。
“没事。”韩冈冲李信摆摆手,让他不要担心,“我别的没有,吃一见长一智的本事还是有的。可不会吃同样的亏。”
李信顾虑什么,韩冈很清楚。李信在想什么,看他眼神逗留的地方就可以了解。
专业的武将,表现出他专业的素质,视线落处,尽是可以躲藏刺客要紧之处。
不过韩冈并不担心。
他在这辆特制的马车上,寻常铅弹根本奈何不了马车夹板中暗藏的铁板。而周围一圈,十几辆车、二十多匹马全都是自家人在上面。人要穿过这个保护圈可不容易,子弹、炮弹同样不容易。
并没有等待多久,马车又开始向前移动。驶过街口,看见四面路口上,都有警察在指挥车马通行,一圈看过来,竟有七八个警察守在这里。
“这么多。”李信指着一圈警察,“之前没有,是刺案?”
“应该是吧。”
韩冈不是那么有把握,他不会去过问各衙门执行的细节问题,他只关注结果。
警察总局能够想到今天车流多,而特意加派了警员出来指挥交通,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这让他对展熊飞的感官更好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