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2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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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惯例,东京城中派了一名中使前来宣诏,以示对老臣的眷顾。而这一位正是韩冈的熟人。
当一名身材高大、面色黧黑、下颌处甚至有几根胡须,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宦官的中使宣读着诏书,韩冈心中就不免泛起一股荒谬的感觉,曰后他可是罪魁祸首之一,眼下他每一次进步,都有可能是给北宋的坟墓上培土。
才几年功夫,童贯就能成为来富弼府上宣诏贺寿的使臣,韩冈心中不无惊讶。身负皇命,出宫宣诏的中使,也分个三六九等,能给元老重臣,地位都不会低。以童贯在宫中的资历,机缘未免太好了一点。
历史也在改变,童贯应该是没机会再封王了,眼下甚至能导致他封王的那一位皇燕京没生出来。不过现在的童贯倒是显得意气风发,抑扬顿挫的将满是好话和套话的诏书高声念了一通。
领过诏书,富弼带着一家老小谢过了天子的恩德,照常例将诏书在堂上供了起来。
圣旨接过了,客人也到齐了,剩下的自然就是富弼的寿宴。宴席采取的是分席制,基本上是两人一席,不过富弼、文彦博、作为天使的童贯,则是一人独坐。
上席之后,席位的安排主要是按着身份地位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名望的因素。为了安排席次,富家肯定是费了不少脑筋。人都争个名分,稍稍出点差错,就会得罪人。
不过韩冈则没有争,反而大加退让。他的地位在宾客中排在前几,只是他没有依从富家的安排,坐到上面去。程珦和程颢不上座,他也便拒绝了富家安排的位置。
“若是朝堂之上,自是当以故事、律法为主,以官品定席次。但此番宴席,并非朝堂,韩冈不敢居于长辈之上。”
韩冈摆出了尊师重道的态度,富弼自然要成全。韩冈的位置被程颢占了,富家又调整了一下,让本来就被请到前面的程珦与程颢坐在同一席上,韩冈则与吕大临联席。
经过这一回,韩冈对师长的尊重,也是变得更加有名。程门立雪的故事,曾经有人怀疑,但现在却是不会了。
富弼的寿宴并不奢侈,前前后后也就十几道菜,但上门来贺寿的人们则并非为了吃喝。上前被富弼敬了几杯寿酒,闹了一番之后,也就都散了去。
韩冈则是与吕大临回他的住处,方才在席上也说好了,要先看一看张载的行状。
不大的房间中,韩冈拿着吕大临写好的初稿,直接就读了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就算没有标点符号,一篇文章放在眼前,韩冈也能畅顺的通读。
吕大临的文章虽然缺乏苏轼华丽的文采,也没有王安石古朴中的韵味,但作为跟随张载数十年的学生,文字中自不缺真情实感。
韩冈一开始,本是边看边微笑点头,只是看到一半,却放了下来,板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与叔……你写得还真好啊。”
第35章 愿随新心养新德(上)()
【前一章的标题错了,应该是第三十四章的‘下’而不是‘中’】
韩冈变脸变得极快,方才还带着微笑,为着行状上出色的词句点头称赞,转眼间,就是脸挂的老长,如同冰雪扫过一般。
但吕大临神色上却不见有半点疑惑和纳闷,沉静如水的面对着韩冈充满怒火的视线,“不知玉昆所言何意?”
“与叔你写的一篇好文,怎么还要问小弟?”韩冈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话,呵呵笑了起来。就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阴晦如朔日雨夜,看着就让人心中发寒。
吕大临寓居的是一间不大的僧院,院主听说都转运使韩龙图来了院中,便连忙亲自烹了茶汤来侍候。只是当他端着茶小心的走到吕大临的房门前,乍看见房中韩冈冷至冰点以下的笑容,浑身就猛地一抖,往里面小心迈出的步子,立刻就退了回去。离得房间远远的,老和尚的心口还扑通扑通的跳着,吓得三魂七魄都散了一半去。
养移体、居移气,韩冈久居高位,身为高官显宦,又曾经多次领兵,赏罚皆由己意,千万人的性命曾操纵于掌中,曲折远过常人的经历所锻炼而成的威势,寻常人被他冷冷一瞥,也免不了要胆战心惊,更不用说他现在怒极反笑,眼神中都带了几分狰狞。
吕大临却一点动摇都没有,依然冷静如初,回视而来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畏缩。不言不语,等着韩冈的下文。
韩冈心头怒意更盛,声音却又更柔和了几分:“‘尽弃其学而学焉’,与叔,你写这句话时,当真手一点都不抖吗?”
行状中的这一句,说得是嘉佑二年,张载在洛阳设虎皮椅讲易。程颢、程颐夜访,经过一番对易理的深谈之后,张载便撤下了虎皮椅,对来听讲的士人们说道,‘今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不及,汝辈可师之。’
这件事,虽然可算是张载打了一次败仗,但写进行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张载返回横渠之后,卧薪尝胆,重研六经,俯仰而有所得,这才真正创立了气学一脉。
但吕大临竟然在行状中说张载弃了自己之前的学问,而就学于二程。这一句其实是将气学说成了道学的一个分支,韩冈如何能忍这是要挖关学的根啊!
相对于韩冈的激动,吕大临则是平平静静:“玉昆你追随先生时日太短,嘉佑二年的时候,在下已经在先生身边侍奉多年了。相对于之前所学,嘉佑二年之后,先生所见所识,所传授的一切,全都变了。”
吕大临跟随张载的确很早,才十来岁就跟着兄长吕大忠和吕大钧拜在了张载门下,嘉佑二年他才十八岁,但已经跟在张载身边好些年了。
韩冈自然不能跟吕大临比资历。但吕大临身为张载的,难道不知道,他写的这句话一旦公诸于世,气学在道学面前就别想再抬起头来了。
“本以为与叔为,当能彰显先生一世风标,没想到竟然会有‘尽弃其学而学焉’。若是说得是旧年先生为范文正所劝,回乡攻读《中庸》之事,用上此一句,倒也不为过……”韩冈深呼吸了一下,压住心头火,“可与叔你看看先生的三卷《易说》、十篇《正蒙》、十二卷的《经学理窟》,可有几处与道学相同?”
“皆以六经为本。有所同,有所异。”吕大临回得很强硬。
“好个有所同,有所异。”韩冈瞪视了许久,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忍不住火气了:“与叔,你写的好投名状啊!”
吕大临的脸也沉下了来,韩冈的话实在太不客气,甚至诛心:“玉昆你还是先扪心自问再说这句话。程门立雪的,不知是谁人?”
“没错,韩冈的确曾就学于伯淳先生门下,自是要持弟子礼。”韩冈声音顿了一下,声音更为冰寒,“但韩冈所学根本,依然出自张门,归于关学一系。格物之说虽有借鉴于道学,但根基则是从先生虚空即气的源头而来。何曾敢说‘尽弃其学而学焉’,几至肆无忌惮!”
韩冈与吕大临的关系并不算好,但总归是份属同窗,而且他跟吕大忠、吕大防和吕大钧交情匪浅,更是当吕大临是自家人一般。由于吕家兄弟跟随张载最久,行状由吕大临撰写,韩冈事后得知也是点头赞同,并没有提出异议。
可谁又能想到,吕大临竟然直接在行状中给关学捅了一刀子,‘尽弃其学而学焉’,这是什么话,张载是他两个表侄的弟子吗?
“韩玉昆你礼敬先生,难道我吕大临会不如你?!”吕大临火气也上来了,“先生的行状,皆出自我之亲眼所见,只是这些年来所看到的都写下来而已,岂会有一字妄言?!”
“那就请苏季明【苏暋浚顿阒痉队俊⒒褂薪韭来笾摇俊⒑褪濉韭来缶考肝焕纯匆豢从胧迥愕拇笞骱昧耍纯此腔嵩趺此担俊焙缘屯酚挚戳吮凰阶烂嫔系男凶闯醺澹淅湟缓撸罢馄恼拢液允遣换崛系模 �
说罢,韩冈便拂袖而出。
作为张载如今地位最高,声望最隆的弟子,只要他不认同,这份行状就是废纸。
吕大临脸色泛白,却紧抿着嘴,也不送一下韩冈,直直的站在房中,一动也不动。
在门外守候的伴当听到里面吵起来后,就退得老远,不敢竖着耳朵乱听。终于看见韩冈出来,便连忙跟上。也不敢多说多问,老老实实的跟在面沉如水的韩冈身后。
韩冈心中一团火在烧,当张载病逝,对于气学会有一个挫折和低落期,韩冈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因为自己的关系,韩冈有信心在几年或是十年后,将气学重新推上。但没想着这个低落期,竟然会导致气学核心弟子的背离。
行状乃是盖棺定论,要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即便张载当真曾经‘尽弃其学而学焉’,也不该明明白白的写出来,总得曲笔,或者是干脆不提。何况张载创立的气学,在根本大义上就与二程的道学截然不同,如何是从二程那里学来的。
而且韩冈即便是为了自己的目标,也要保住气学的根基。
韩冈从来没想过,来自于后世的科学理论与儒学能毫无隔阂的融合起来。但如今正流行的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却是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经过这么多年,张载也免不了受到韩冈带来的科学理论的影响,将有所抵触的观点加以改变或是干脆摒弃,将之融入在自己的学术理论中。
而二程的道学虽说也为了与韩冈经过实证的一些理论相配合,将他们的观点也有所改变,但改变幅度很小,实际上依然完全无法与科学配合得上。
虽说气学、道学都是用儒家经典为原材料编出来的筐子,但由于释义不同,劈出来的篾条也截然不同,用来承载学术的箩筐自然也不会相同。除非二程能将他们以易学为基础的道学理论加以大幅度的修改,否则来自于后世的科学理论,绝不可能塞进他们的筐子中。相对而言,气学就简单多了。
不过吕大临会转投程门,韩冈也对其中的原因知道个大概,这是关学几乎无法修复的缺陷造成的。
关学的世界观,没法脱离思孟学派的观点,其中一部分在挂在横渠书院中的西铭上,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乾称父,坤称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从西铭的开头,就将天子和天地对应起来,用自然大道来证明人世间父子君臣这三纲五常的合理性,隐隐有让天子神格化的成分在。
可张载在《正蒙》中又有‘虚空即气’的说法,天地与人无碍,观点又类似于唯物主义。
也即是说,关学的世界观,对自然和社会的看法是严重背离的,有着很明显的破绽。如果凡事都实事求是,将自然大道钻研下去,又怎么可能会相信‘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这样的话?
但道学就没有这个问题。所以程颢、程颐对名为《钉顽》的西铭赞不绝口,但极少谈论正蒙,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是没有韩冈的掺和,关学的理论也是自相相悖的以韩冈粗浅的历史常识,也知道关学在后世根本没有流传下来,其缘由想来多半也因如此而当韩冈插了一脚进来后,分歧则更为明显。
由于科学理论可以实证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