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0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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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军器监的灯山,王珪是紧皱眉头,韩绛是眉头紧皱,会有这种表情,全都是因为他们对军器监的内情并不了解,以为韩冈对打造铁船已经有了把握。
吕惠卿回头再看看枢密院的正使、副使三人。吴充的表情与韩绛、王珪相似。而置身事外的蔡挺,与韩冈关系紧密的王韶,两人无一例外都在欣喜中透着深深的疑惑。他们的神色中,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也不了解今次的真相。
既然其他几位宰辅都以为铁船即将功成,那么唯一一位笑意盈盈的冯京,自然就是仅有的可能。
就在吕惠卿推断着真凶是何人的时候,走到天子身后的冯京说道:“其余各家的灯山,不过是好看而已,别无他用。可军器监的这艘灯船,代表的却是军国之器,今夜评灯,军器监的灯船当是魁首。”
上元节时摆出的灯山数十近百,这么多的彩灯,肯定都要分个高下,免不了要排个座次。赵顼略一沉吟,笑得更为开怀“……的确是这样。今年灯山的头名,也不用等到正月十八了,今天就可以定下。”
吕惠卿暗叹了一声,冯京这是在给韩冈的棺材上钉钉子
官场上的规矩就是这般。
不论是要做什么事,只要没有上报,最后即便没有成功,也没有什么关系。可一旦正式报与上知,在文牍档案上留下了文字,那就再难改易。若是没有成功,就必然会受到惩罚。
之前,铁船一事尽管在东京城中——甚至可能在北京大名、西京洛阳、南京应天——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要韩冈没开口——没在公开场合、没在正式场合开口,那都不算数。只要他不主动出手去做,任谁都催不了,也逼不了。
可现下军器监已经将铁船搬了出来,等于就是对东京城的百万军民正式宣布:我们判军器监的韩舍人,要打造铁船了。
只要来观灯的人——无论天子、群臣、还是百姓,都从中听到了这条宣言。
一座红褐色的船型灯山,就将韩冈摆在架子上烤
“陛下。”韩绛忽然出声,叫住了被冯京煽动得正在兴头上的赵顼,“韩冈不请于上命,便以铁船饰为灯山。此行未免有失轻佻,也太好大喜功了一点”
“不然,区区一座竹木为骨的彩灯灯山,何须请于上命?”冯京状似不屑的反驳着,“下面的灯山,有卧佛、有罗汉、还有麒麟、彩凤,难道各家也曾奏请陛下不成?”
韩绛眉头一皱,又欲强辩,但赵顼已经很不痛快的板下了脸。
明明是节庆,还说这些败人兴的话。不就是韩冈顶了中都检正的推荐吗,还记挂在心上,宰相气度一点都没有——天子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冯京微微翘了唇角,似乎很欣赏天子对韩绛的态度。
在旁瞧见冯京得意的眼神,吕惠卿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惧与韩冈翻脸,但被人陷害,那他无法忍受了。因为一座灯山与韩冈交恶,更是无妄之灾。韩冈的手段心术,吕惠卿都要暗暗提防,更不用说他背后的王安石——韩冈再怎么不驯,也是一直帮着王安石的好女婿。
“陛下,既是如此,不如诏韩冈上来询问,看看他到底只是造灯山,还是要打算给铁船张声势!”
王珪似乎是在敲太平鼓,但他话中的意思却是附和着韩绛,‘张声势’三个字可不是好评价。
赵顼想了想,就准备点头。韩冈没有伴驾的资格,但如果天子特旨,却是无妨。
王韶已经看出不对劲,他耳朵不聋,眼睛不瞎,不论韩绛、冯京和王珪,都没有安着好心。同时更是嗅到一丝让人感觉不妙的味道。
现在灯船已经亮了出来,东京城上下都在盼着看到真正的铁船,韩冈怎么说都难以洗脱,之后若是难以成事,不但名望大损,还要因为妄报欺君而受到惩罚。
他站了出来:“陛下,不过一座灯船而已,就将一小臣找来询问,未免有失轻重。此事待韩冈自请上表再议不迟。”
赵顼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知道韩冈跟王韶的关系,王韶不可能跟韩冈过不去。既然如此,他的宰相和参政的话中必然有什么问题。
赵顼无意多想其中缘由,只是觉得他的宰辅们上元节时还在勾心斗角,不让他得个清静,做事未免也太过火了一点。这异论相搅,搅得朝堂上鸡犬不宁,可不是好事。
他的视线移转,转到了一直没有吭声的另一位参知政事身上:“吕卿,你看如何?”
吕惠卿略作犹豫,“……臣以为,陛下现在招韩冈觐见也无妨。臣也很想早点知道到底铁船能不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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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正言意堂堂(中)()
“看着天子模样,怕是就在等着韩玉昆的好消息。 铁船啊,试问木舟如何能抵挡?当能横行水上”
案上的御酒清澈如水,将天上的一轮圆月和冯京得意的笑脸,一齐映在杯中。这是难得的一箭双雕的机会。御酒绵香,后劲十足,冯京此时正醉意上涌。
韩冈初来乍到,在军器监中孤立无助。看到铁船彩灯,就算想放把火说成是意外,也找不到人去听命行事——已经坏了一次,上元节前的两天,不知多少人日夜守着。想到韩冈只能在旁边干着急,看着彩灯被拖到宣德门,冯京便忍不住心中的快意。
上首的韩绛低头看着酒杯:“韩冈素来稳重,不意今次行事如此轻佻。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韩绛似是意有所指,冯京却不会承认,让他去猜好了:“韩玉昆要光大关学门墙,传播格物之说。将宝全都压在了铁船上,虽然的确急躁了些。但年轻人,心急也是难免的。”
韩绛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王珪则笑道,“心急也无妨,只要能见功就好。”
冯京哈哈笑道:“以韩冈的性,向来是有的放矢,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了,倒也不必为他担心。”
吕惠卿听着,暗自一叹,都是明眼人,都在怀疑甚至确定是冯京做了手脚。其实这也是因为冯京今夜为了钉死韩冈的罪名而说的那些话,让他无法隐瞒自己的动作。
冯京是有恃无恐,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没有罪过的。难道还能为军器监的灯山立案不成?
韩冈除非能尽快拿出铁船,否则身上的污名已经洗不掉了,即便知道冯京下的手又如何?而他吕惠卿即便想自证清白,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前任的判军器监,任谁都会怀疑其中有他一份功劳。
铁船造不出来,至少几年内绝不可能。不论韩冈是承认还是否定,都会坏了名声,失去天子的信重。没了这两样,要将他赶出京城,再容易不过。
‘韩冈毕竟是太心急了。’
正如韩绛方才所说,韩冈还没有造出铁船,就已经为了宣扬格物之说,先行写下《浮力追源》,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不论谁看了那本,都会觉得韩冈去军器监就是为了打造铁船。
但这个做法其实是个轻佻之举——更是自取其辱。只要轻轻在后一推,将此事给定下来。一旦韩冈不能尽快造出铁船,看着他不顺眼的士林中人,可不会留丝毫口德。
‘自找的’
可吕惠卿觉得自己被卷进来却是无妄之灾。
两相两参,吕惠卿排名最后。资历比不过王珪,地位比不过韩、冯,但在中中,他的发言权还是最大的。不过这一次,他真的是被冯京害苦了。
深深的盯了冯京一眼,这笔帐,吕惠卿他是记下了。
至于韩冈,吕惠卿倒也管不了了,只能送他四个字——自食其果。不论是苦的,还是甜的,都是韩冈他自己种下的。
……………………
今天是上元节,不过韩家仅仅是摆酒置宴,自家人在一次聚着,并没有出去赏灯。韩冈在御街上应过卯,也就直接转回来,不凑那个热闹。
越是热闹的节日,京城中就越乱。尤其是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这时候最是猖獗,而且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富贵人家的儿女。身上的饰物还有本人,都能卖上高价。每年都有听说哪家官员的子女被拐走的消息。韩冈就是准备等到正月十八,稍显清静的时候再一起出去观灯。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退也退了,让也让了。怎么都没想到,吕吉甫竟然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韩冈轻拍桌案,和着乐曲的节拍。住在街对面的天章阁陈侍制,请了一队乐班来家,丝竹之声缭绕于周围的街巷之中。
与韩冈在家中后院中对饮的冯从义轻声问道:“当真是吕参政?”
韩冈沉默了一瞬间。当时看到曾孝宽慌乱的样子,让他也不能确认。不过吕惠卿的嫌疑也的确最大,白彰是谁的人,军器监中哪个不知道?只是韩冈并不在乎究竟是谁主使,已经是赢家了,何必在乎自作聪明的输家是谁?
“不过这手段倒是出人意表,让人叹为观止。”韩冈几天来,一直都为这逼他上烤架的手段拍案叫绝,“灯山坏了一次后,加急赶工了六天才打造出了新彩灯,赶在上元灯会的前两天才看到。拆又不能拆,改又不及改,只剩两天的时间,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上元灯会,热闹的是观灯,不是造灯。哪家监司的主官都不会将彩灯放在心上,全都是丢给下面人来负责。这还真是钻了个空子,防不胜防啊。”
冯从义悠然长叹:“可惜就要回关西,看不到吕参政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表情了。”
叹过,又呵呵的笑了起来。天下闻名的俊才,又是执政一级的高官,却是机关算尽也奈何不了他的表兄,冯从义当然想笑。
只可惜冯从义他是顺丰行的大掌柜,不能离开关西太久,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回去了。不过在此之前,韩冈让他安排在城西仓库的那组人,已经给安顿下来了,物资也准备充足。只要汴口还没开,那一片以布商为主的仓库就足够清静。
韩冈摩挲着酒杯上的纹路,抬头望月:“就等着能载人的飞船出来了,眼下的只能算是玩具。”
“两只鸡果然还是太轻了点。”听了韩冈的说话,冯从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又惋惜的说着,“若是飞起来的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
仅仅是载重加起来不到十斤的实验性热气球,在过年的那几天,已经给造了出来。的确离了地,不过用一根绳子拴牢了,并没有飞高。这个热气球有着极为简单的结构,就是气囊和装着鸡的竹篮。气囊是绸子里面糊了纸,被一张渔罩着,渔下面拴着只竹篮。甚至连加热都是在地面上,等热气冷了就落回了地面,漂浮的时间总共也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可韩冈已经很满意了:“不要贪心。能飞起来就是成功。”
冯从义点着头附和道:“表哥说的是,别的都是假的,只有飞船飞起来才是。”
“其实名分也很重要。我已经将他们几个都暂时转入了军器监中,只要飞船造出来,就是军器监的功劳,不至于惹人闲话。”
韩冈虽然新上任的判军器监,但要把几个亲信安插进监中也不是什么难事,更是在情理之中。哪位官员上任,身边不带几个得力的人手?而且韩冈还不是以权谋私的抢占重要的职位,或是一些油水丰厚的差事,仅仅是给了个吏员的身份,年后半个月都没有到任,这就更是不会惹起军器监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