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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第44章

小说: 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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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勉力抬起一只手来,徐徐翻动着身边六角形蜂巢架台上的一本书。绿宝石镶嵌的铜夹固定了书脊。他惨白的手指搭在那一页书上,半晌没有动弹。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着虚空,他轻轻蠕动着嘴唇。

    “你在么,薇。”

    她撩开窗幔,亭亭地走进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束起了长发,看上去仿佛俊俏男孩。纯黑绸衫上开满簇簇艳红缥缈的火焰印花。她慢慢伸出手去,一只碧绿玉镯自纤细手腕滑下。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感受着那浸润掌心的清凉。

    她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胸口,轻声道,“雅闲。”

    他微微一笑,双手握紧她的手指。

    薇,你来了。

    他无声地呼唤了她。他知道,她能够听到,能够懂得。

    你终于来了,薇。

    她默默垂下眼帘。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苍白柔嫩的容颜,仿佛要用视线一点点剥蚀和吞噬她。这美色如谜的女孩。他终于绝望地微笑起来。

    “你记得我们相遇有多久么,薇。”

    她抬起头来。在他绝无仅有的坚执注视下,忽然别开了脸庞。她仿佛害怕自己会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我知道,这一世,不过如此。

    十九年前,巴黎,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小姐的沙龙里,我聆听她为我揭示了一生的奥秘。那个丑怪的女人端坐在她几乎从来不用的水晶球后面,刻满花纹的楠木圆桌上覆着深紫色绸缎桌布,银色的星辰如花闪烁。她定定地凝视着我。幽暗之中,法国女人漆黑的眼睛仿佛凝在了永恒之间。她怜悯地对我伸出手来,手腕上的檀香木镯子呜咽着敲打在桌面上。

    奇异浓郁的甜香弥漫,来自东方的昂贵乳香,渐欲迷人眼。我定定地坐在这间曼荼罗的祭坛,任她徐徐道出我所有的隐秘和悲哀。

    “我尊贵的爵爷,您将会娶妻生子,一帆风顺。然而一任终生,您永远无法得到您心爱的那个人。那个人,她同您之间的距离是我无法测算,无法把捉的。”

    那是这个传奇的女人告诉我的所有。我留下一挂价值五百英镑的翡翠玫瑰念珠作为酬礼,之后回到伦敦。一个月之后,乔治四世亲自做主,我迎娶了德意志帝国黑森大公爵的次女。那年她不过十九岁,已是德国皇室中出名的美人。这门亲事的成就,大抵还离不开国王陛下恶作剧的趣味。从前他同我开玩笑时,便半真半假地调侃过我的能力或者取向。在我们单凭风流韵事便足以支撑起整个伦敦新闻业的国王眼里,一个男人年近四旬尚未娶妻,且没有一个或几个,公开或不公开的情人——无论是男是女——那简直不可想象,实在辜负了伊甸园里那一只甜蜜蜜的浆果。

    我想我尽快应允这门婚事的理由是太残酷了。以至我几乎从来不敢承认。

    不过因为,那个女孩,她也是十九岁。

    她有一双接近墨绿的明亮眼睛,长发美如深水褐藻,幽暗浓郁。这些,原原本本地被芳庭继承了下来。

    两年之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

    那一年,有种感觉横生心底,如此模糊不安,如此温柔欣喜。我想,我终于可以正式成为萧家的历史。我终于可以不再忐忑面对所有,终于可以放下她交在我手中的权杖。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然而我没有,我不敢。我从来都没有那个勇气。

    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五十三年零九个月又二十七天。”

    “……雅闲。”

    她怔怔地望着他。缥缈轻衣无风自动,她身上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一点点,焚入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视线微微模糊。

    是的,薇,从我们相见的那个夜晚,到今夜,整整五十三年。

    她长长的睫毛在清秀颧骨上画出清凉阴影,一丝丝近乎寂寞的摇曳。

    五十三年了。

    这是一个生命脆弱的时代,常常有人因为散步时间过长着了凉后就卧床、衰竭、撒手人寰。这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度过了乔治四世和威廉四世奢狂靡乱的二十年,游走于维多利亚女皇统治下的辉煌和冷肃之间。他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过去时。英伦萧氏第十四代侯爵,萧雅闲。

    他的手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落到她柔滑明亮的发丝上,轻轻地,然而是从未有过的肆无忌惮的抚摸。

    她在他的掌心下微微颤抖,清亮双眸睁大。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这一夜,终于可以不再藏匿隐秘,终于可以碰触所有,所有那些不敢想象,无从记忆,再难回首的美好。迷恋不堪负载,面前的这个女孩,他能够拥有她,也只有今夜的瞬间。

    “说你爱我,薇。”他低声呻吟地吐出她的名字,默默合上眼睛。

    “薇……薇葛,我的薇葛。”

    他能感觉到她骤然的震动。

    跌落或是飞升,把捉或是葬送。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听到她衣衫擦动的悉窣声。她慢慢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耳畔。她的气息柔媚而又冰冷,芬芳而又寂静,冷淡得如同天边冰箔般的半片新月,甜美神秘。

    她轻柔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是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么?”

    他微微地笑起来,皱缩苍老的容颜一瞬间舒展。他慢慢地探出手去,以一个男人面对属于自己的女子时最本能的贪婪姿势,将她拥入怀中。

    女孩柔软纤长身体系在臂弯,如此契合。他的手指轻轻握紧她的腰。女孩清凉轮廓贴住他的脸庞,柔顺而亲昵。

    这一刻,她是他怀中的女子。

    她将头抬起一点。长发滑上他的面颊,她轻轻拨开,然后双手捧起他的脸庞,温柔坚定地吻了下去。

    他收紧双手,用尽全身力量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我不想放开,不想,不想啊。

    终于可以拥抱住你,终于可以被你亲吻,薇。我的薇。

    为你,枉费一生,在所不惜。

    纵然我永远无法得到她。

    “叫我的名字,雅闲。”她抵住我的嘴唇,轻声恳求。

    泪水涌出眼角,我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地摇头,死死地抱紧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雅闲,求求你。”

    我缓缓地放开手。她吻着我,甜蜜安抚的吻,不疯狂也不激烈,一径温存。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补偿,唯一的可以获得。我无法奢求更多。

    我绝望地满足了她。纵然那个名字出口的瞬间,我的心便碎裂成尘。鲜血同灰烬搅结一处,混浊模糊,被黑衣上的炼狱之火毫不留情焚烧殆尽。

    我低声叫着她,“薇葛,薇葛。”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吻住我的额头。轻柔隔绝的一吻。

    “你真的不像洲。”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她提及我的父亲。

    四十四年前一雨夜,那清眸凝伤,泪萦彤珠的少女,血色蔷薇下如冰容颜,犹在眼前。

    四十四年,不老的红颜。

    那一夜我便知道,她究竟是谁。

    渘姑母赶回萧家,为父亲守灵。头七最后一夜,她因过度疲惫昏倒在停灵的大厅。醒来之后,她把我叫到身边。

    她的双手纤细苍白,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气息,几乎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从枕边拿起一本装帧精致的册子,手指微微颤抖着按紧银线勒边的封面。

    她低声问,“医生同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她,慢慢垂下眼帘。

    她轻轻叹了一声,细弱低哀。“相信他,既然你如此怀疑。”

    “我很抱歉,姑母。”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你没有什么要抱歉的。雅闲。”

    她凝视着我,再次轻声叹息。“难道这就是命运。”

    她将那本册子递给我。封面上字迹纤秀,是她的签名,萧晴渘。

    “姑母……”

    “我的日记。”

    我猛然抬起头。

    她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如水,轻声问,“你也曾经看到过她,是不是?”

    她清亮温柔的眼眸此时燃着一种妖艳逼人的光。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不,不是的。心头细细呻吟明如银弦,丝丝钻透血肉,纠结痛楚。

    不是的,渘姑母,不是那样。我看到过她,然而并非曾经。

    她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身边,从来没有远离过。

    那个色若薇华的少女。

    医生说,渘姑母昏迷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惊吓过度。

    有什么能够令这个优雅冷静的女子失控在那一夜。

    读到她的日记之前我便深知那一切,渘姑母能够给我的,不过是最终的证实。那本日记中记载了一切,那一夜,她重新见到了那个二十年前便已死去的女孩。

    她到底还是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

    1782至1802,二十年的注视,她终于等到那段爱恋的终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她是六十四年前那个雪夜葬送的绝代芳华,是一场血腥杀戮的开始与终结,是萧家六十四年来不堪提及的隐秘,是我父亲终生终世独一无二的眷恋。

    她是他一生最绝色的伤口。

    我的堂姑母,Vagary·Soar,萧晴溦。

    我永远没有追问她是什么,从何而来,即使我知道她因何而在。

    我明白,一旦知道了一切,她就会离开。

    不追问。不怀疑。不探索。那是我仅能做到的一切。

    我爱着她,用我自己的方式。即使那足够聪明而软弱。我爱着她,这么多年。这一刻,我终于可以承认。

    我爱她,薇葛。

    她和我,只是那一局棋。一下便是四十年。从我父亲逝世之后,她依然停留在我身边。夜夜她陪我下这下不完的棋,我永远赢不了她,所以有足够理由继续下去。从我年少稚龄,到两鬓含霜,而她依然青春如旧。

    我同她最亲密的温存,也不过是稍稍俯过身去,轻轻抚摸她苍白如花手指。

    亲吻她的发丝,对我而言那都是一种梦想。

    纵然她说,她爱我。纵然这一刻她在我怀中,如此温存如此妩媚。她的吻在我唇上停留,暧昧而深情。瞬间我仿佛得到了一切,仿佛怀中的少女已同我合而为一。

    都是虚空,都如捕风。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

    从始至终,她心里只有他,只有他呵。

    “薇葛。”我轻轻地回吻她,今生最初与最终的放纵。我含住她未曾出口的诺言,然后在她再次揣测我的心意之前,低低地对她道了最后的晚安。

    “再见,薇。”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背上,呼吸一点点淡薄下去。她伏在他怀中凝视他苍白寂静的脸容。青墨双色的眸子定在一个笔直的角度。她一动不动。

    很想为你痛彻地流一场泪。

    可是我不能够。雅闲。我不能够。

    她轻轻拿开他的手,交叉放在他胸口,然后凝视他片刻,转身而去。

    雅闲,为什么,我不能爱上你,我无法爱你。我没有爱过你。

    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对我的包容终于到了尽头。

    宅邸中响起尖锐铃声,匆促脚步上下穿梭。黑色马车冲出夜色,奔向御医的家门。侯爵夫人的哭泣声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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