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八荒录-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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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狩真微微颔首,王子乔又道:“你三岁时,蝶娘携你来此定居,替人织布浆衣为生,总计十一年整。自你晓事后的每一日生活点滴,做过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蝶娘都会与你反复对答,以防纰漏。
这里共有村户三十八家,我自会带你一一识得,包括每个村民的生辰、名字、习性……
蝶娘当年知交满天下,是以你从她处习得一些基础的剑法典籍、武道身法。你如今炼精化气,这个境界在同龄的门阀子弟中只算寻常,不致遭人嫌疑。你过去并不清楚身世,眼下乍闻,难免偏激不平,怨恨生父。其中的关窍,你要好好揣测拿捏,演出最适合原安的性子。狂傲一些也无甚关系,晋人向来以此标榜名士风范。只是狂傲之士,需有真材实料,否则只会被人诟病。蝶娘会将她擅长的箜篌琴技与化蝶舞技传授于你,务必苦练有成,方能结交权贵。”
他对支狩真深深一笑:“某相信你的演技,也在原氏做了些许布置。但建康不比百灵山,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你骗得过巴雷,未必骗得过世家豪门。”
“先生安心。”支狩真平静答道:“若是演不好,我只有死路一条。”
“很好。半个月之后,原敦的夫人华阳长公主,因为常年缠绵病榻,药石无效而薨逝,最后一层阻碍也将冰消瓦解。”王子乔洒然一笑,看了看赵蝶娘和支狩真,“留下的时间不多,我们开始吧。”
惊蛰过后,春回大地。支狩真担着木桶,正与几个村中少年在山泉旁挑水闲话。
一支车队从远处而来,扬起一路尘烟。
“哇,是来了商队吗?”几个少年立即兴奋起来,翘首频顾。此地几乎与世隔绝,最近的小镇也在千里之外,商队数年才会经此一趟,收些晒干的菌菇山货。
车队驶入村口时,村里人闻风涌出。少年们也忍不住丢下水桶,去凑热闹。
“走啦,小安,去看看啦,商队有好多好吃的哩!”一个叫大牛的少年吞了口唾沫,拽起支狩真就走。在大牛的记忆里,小安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四岁一起下河摸鱼,五岁爬树抓鸟,六岁结伴上伏牛山找仙人,结果在林子里迷了路,害得村民们寻了他俩三天三夜。
这个村子里的人亦是如此,俨然和支狩真生活了十一年的样子,连他前年偷看宋家小寡妇洗澡一事,都说得活灵活现。
车队减速停下,两侧骑兵踩镫下马,闪耀的盔甲逼得村民们纷纷后退,既好奇又害怕。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在村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迎上去,作揖道:“在下是一田村的村长宋一田,有失远迎,请各位大人恕罪。各位大人,不晓得来我们村子有什么吩咐?”
一名漆纱笼冠的华服男子走下车来,目光环视四周,在支狩真脸上微微一顿。“宋村长,村子里有个叫原安的孩子么?”他朗声问道。
“原安?”宋一田想了想,一脸困惑地摇摇头,“敝村多是姓宋。哦,有个孩子好像叫赵安。”
“赵安……”华服男子眼神一亮,“应该就是他了!”
村民们的目光齐齐落在支狩真身上,少年粗服蓬发,手脚蒙垢,然而眉目冶丽如画,宛如鹤立鸡群,一眼可辨。
“你……公子名叫赵安?”华服男子又仔细端详了支狩真一阵,语气异常和蔼。
支狩真点点头:“我就是赵安,可不是什么公子,也不认识你。你莫要认错了人。”
华服男子追问道:“你娘可是赵蝶娘?”
支狩真目露戒备:“你又是哪个?怎地认得我娘?”
华服男子微微一笑:“那就没错了。公子勿忧,我和你娘亲本是旧识,多年未见,甚为思念。公子可否领我拜会一下令慈?”
支狩真站在原地,显得犹豫不决。华服男子看了一眼老村长,摆摆手,骑兵们随即从一排大车内抱住丝绢布帛、粮袋瓜果,分赠围观的村民,口中喝道:“这是大人赏你们的,快快收下!”
“大人太客气了。”宋一田老眼一眯,皱纹堆笑,“小安,哦不,小安公子,你家来贵人喽,还不赶紧去见你娘?”
支狩真领着华服男子到家,柴舍门扉半开,赵蝶娘正在织布。华服男子立在院前,久久注视妇人,直到她察觉抬头,方才恭恭敬敬跨入院子,拱手道:“永宁侯、中书监、光禄大夫属下长史王夷甫参见夫人。”
赵蝶娘神情一震,足下的织机蹑板猝然弹起,发出“咣当”一声。她呆了半日,忽而发出一阵冷笑:“中书监,光禄大夫,呵呵,这些年他又升官了啊。”
王夷甫长叹一声:“夫人,侯爷这些年总是念叨你……”
“不要叫我什么夫人!”赵蝶娘猛地扯断布匹,“他的夫人是高贵的华阳长公主,而非我这个只懂以舞娱人的伶人!夷甫,看在昔日相识的情分上,莫要来烦我了!”
支狩真抢上一步,狠狠瞪向王夷甫。后者苦笑一声:“夫人,此事说来话长,能否借一步详谈?我费尽周折,长途跋涉才寻到此处,就当是老朋友见面,也该让我进去喝杯茶吧?”
两人僵持多时,赵蝶娘勉强点头。支狩真又是一番做作,才让王夷甫进了屋。支狩真守在门外,日落西山时,赵蝶娘招他进去,脸上兀自泪痕斑斑。
王夷甫走出院子,下属骑兵纷纷聚过来。一人禀报道:“大人,我等分头与村民查实,夫人和小公子十一年前来此居住。小公子性子跳脱,喜修剑术……”
王夷甫听毕,问道:“这些人的神魂被做过手脚么?”
“我等以宁魂玉佩相试,村民神魂并无异样。”
“好,剩下的自有内府与族会查核。夫人业已同意回府,尔等准备一下,随时启程,以免多生变故。”王夷甫下令道,右耳轻轻颤动,天听地闻之术发动,将屋内母子的争执尽收于耳。
“我不去!我没有爹!您说我爹早死了!”支狩真又作了半天戏,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赵蝶娘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车队动身出村,赵蝶娘与侍奉的丫鬟一辆马车,支狩真与王夷甫共乘一驾。他怀抱箜篌,腰佩断剑,好奇地摸了摸锦墩上金线绣的插翅猛虎,又瞪了王夷甫一眼。
“公子也喜欢弹奏箜篌么?”王夷甫微微一笑,“你这具已然破旧不堪,侯府里有的是镶金嵌玉的名贵箜篌。”
“侯府里没有陪过我十一年的箜篌。”支狩真冷然道,“金玉买得到十一年么?”
他言语不凡,王夷甫暗自称奇,又道:“这柄断剑是你捡来的么?”
支狩真哼道:“这是大牛在伏牛山里捡到,送给我的。你不是偷偷问过大牛了吗?干什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是我的不是。”王夷甫抚掌大笑,“公子快人快语,真有我建康竹林六子之风。”
“小安!小安!”车厢外,依稀传来阵阵叫喊声。支狩真拉起车帘,探身回望。大牛汗流浃背地奔过来,手里抓着几只热乎乎的鸟蛋,硬塞到他手里。
“这是俺刚掏的。”大牛急促喘着气。马车并不停留,扬长远去,只留下乡村少年不住挥手的身影。
支狩真看着鸟蛋,陷入久久的沉默。
另一辆车厢内,赵蝶娘凝视着火盆里焚烧卷起的画卷,灰烬片片如枯蝶飘逝。
伏牛山上,王子乔衣带飞扬,收回俯视车队的目光,望向深不可测的夜空。
这是我的第一步棋,你准备好了么?
第三章 龙潭虎穴当闯()
床榻微晃,涛声隐约回荡。支狩真忽地从噩梦中惊醒,一把抓住锦被里的断剑,猝然坐起,浑身冷汗涔涔。
舟舱内光线昏暗,静寂无人,铜炉里的檀香闪着一点微渺的红光。支狩真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下榻推开舱窗。
月下江水奔涌,波澜生辉,楼船一路高扬风帆,颠浪疾驰,远处浮岛点点如螺,银白色的沙洲在夜空下闪闪发亮。自从离开一田村,车队行程低调,悄然更换了数波人马,再由水陆二路交替兼程,最后秘密登上一艘挂着商号的楼船,沿长江驶向建康城。
江风徐徐吹来,薄凉轻湿。支狩真睡意渐消,索性盘膝而坐,修炼功法。
他先是运转三杀种机剑炁,加速炼化繇猊内丹精元,壮大剑种。这些日子以来,大半繇猊精华化为剑炁,使他逼近炼精化气的巅峰。只需猛烈冲关,即可进入炼气还神。
但与清风经月相处,他已明了剑炁的增强并非至关重要。所谓炼精化气四大境界,仅仅是清气、浊气的量变以及运用。究其本质,只是力量的衍化。而清风将每一层境界再细分为心斋四重,则涉及道的感悟,直指玄之又玄的精神层面。
唯有精神入巷,方能灵肉合一,虚实交融,将力量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这也是魔门、道门真正的核心弟子可以越级格杀散修的原因。
任由三杀种机剑炁在体内激荡,支狩真将剑炁循环运转,反复纯化,剑道感悟未至见独,绝不轻易冲关。
许久,三杀种机剑炁渐渐平和,犹如绕指之柔,运转随意。他这才停下,休息片刻,继而修行虚极钉胎魂魄禁法。
五心向天,一丝丝隐晦的奇妙光线从支狩真身体各处生出,络绎不绝地投入眉心识海。
巫灵生成以后,支狩真无暇再修这门精神奇书,然而受清风教益,他意识到了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威能。如果道是虚无缥缈的彼岸,精神功法便是渡海的筏舟,深掘人之灵性,极尽与道相合。
识海中,巫灵迎合支狩真的呼吸,八翅一翕一合,将大部分光线吸收,融入翅翼上的繁妙纹理。剩下的一小部分光线汇入识海,化作一道又一道精神波浪,澎湃起伏,不断向外冲涌。支狩真心知,识海越是深广,精神修为就越高明。似燕击浪这等大宗师,单凭精神力量足以压得对手束手就擒,任由宰割。
奇异的光线越聚越多,识海内气象万千,矫夭变幻不知何时,精神的浪潮响起了冥冥渺渺的奇音。
八翅金蝉也跟着一声宛转长鸣,白金色的薄翼毫芒凛冽,亮如刀芒。据巫族古籍详述,巫灵炼至巅峰,神妙无穷。例如金蝉的八翅可化作非虚非实的飞刀,斩仙弑神,所向披靡。
当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转至三十六个周天,支狩真眉心一颤,浑身疼痛袭来,当下缓缓收功。眼下他虽至炼精化气,借助三杀种机剑炁冲刷筋骨血肉,提升肉身,但相比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此等无上精神秘法,体魄仍显太过孱弱。据传支氏先人支公孙,以强横无匹的肉身把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推至三百六十五个周天,使六耳猕猴的巫灵生出七十二般变化,堪称巫族之最。
当务之紧,是寻一门专注炼体的功法,还需与三杀种机剑炁匹配,契合剑修,巫族的祖巫炼体术显然不宜。
支狩真正默默寻思,忽地执剑伏身,掩至门旁。舱外上方猝然异动,破风声、惨叫声、甲板的震动声、兵刃的交击声交替响起。
舱门敲了几下,随后被推开。支狩真一剑刺出,剑尖停在王夷甫咽喉前,盈盈颤动。
“是我。”王夷甫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伸手轻轻推开剑尖,“公子已然惊醒了么?”
“外边出了什么事?”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