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赏(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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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
月,已过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情幽暗的光。
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
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
犹如水晶铸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开。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转身,望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菊。
视线,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上。
醉菊泪眼朦胧地看着娉婷走过去,双手捧起瓷碗。这碗仿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断地颤抖,水面漾起强烈涟漪,药汁溅出,滴淌在桌面的声音,令沉默的房间更令人窒息。
娉婷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仿彿要将眼前这碗黑色的汤药看个仔细,将它的每一滴晃动,永远铭刻在心头。
温柔已逝。
风流已逝。
那眸中,只余绝望和痛苦翻腾不断,宛如张大眼睛,活生生看着他人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缓缓掏出。
醉菊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汤碗端到嘴边,停了一停,仿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唇触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机的凄然,让她蓦然浑身剧震,双手松开。
匡当!
瓷碗碎成无数片,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泪,终如断线珍珠般,颤栗着滚下眼眶。
娉婷双膝软倒,伏地,痛苦地痉挛着,用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肩。
撕裂了肝肠的哭声,凄凄切切,逸出她已无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菊心疼地抚她的发,娉婷仿彿受了惊,骤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逼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缩回刚刚触摸到娉婷的手。
这就是那个风流洒脱的白娉婷?
那个数日不饮不食后,仍斜躺在榻上看书,惬意地问她:“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的白娉婷?
那个雪下弹琴,风中轻歌,兴致盎然时,采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个仙子般的风流人儿,已经毁了。
毁在何侠手中,毁在东林王手中,毁在楚北捷手中,毁在她醉菊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个骄傲、执着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却似隔得极远,仿彿只要轻轻一碰,就化成轻烟,不复再见。
亲手熬制的药汁染湿了地面,骤然看去,就像是浓黑的血。醉菊看着痛哭的娉婷,肝肠寸断。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残忍。
漠然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处。
“何侠派人遣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别院大门。”
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
娉婷举手摸索着墙边,缓缓站起来,抹了眼泪,月光下的脸比死人还苍白,沉声道:“知道了。”
立下誓言,就要信守。
漠然却一脸坚毅,从身后取出一卷草绳,扔给泪痕未干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来。”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语气竟是无比坚决。
“漠然?”
“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誓言,而是迫不得已,受我胁持。”漠然将手稳稳按上腰间的剑:“我答应过王爷,有我在,就有你在。”
楚北捷已将身后滚滚铁骑,抛下半里。
月儿移动的轨迹,深划在他心上,它越升得高,心越重重地沉下,一刀刻下,缓缓移动,鲜血潺潺而出,无法止住。
但握着缰绳的手,更用力,更紧。汗水已经染湿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风,在他英俊的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月过中天。
已过中天。
他抬头,看向远方山林。视野中白雪皑皑,冷如他的心肺手足。
等我,娉婷!
此生以来所有的富贵福分,我愿双手奉上。
只求你多等我这一时。
只求再一会。
从此再不离你寸步。
从此家国大事,再不能左右我们。
从此向你保证,天下人间,楚北捷眼里,最宝贵的,只有一个白娉婷。
娉婷,娉婷!
只求你再等我一会。
楚北捷筋疲力竭,冲入山林,骏马长嘶,在黑暗中踏断无数枯枝,树影婆娑,来不及展露身影,便已快速落在身后。
山林过后,就是隐居别院。
马蹄踏碎积雪,一骑飞行。
林中阴沉,月光透不过密密的积雪树权。闻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隐隐嗅到,硝烟的味道。
我回来了!
娉婷,请你让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
这迟到的两个时辰,我用一生来还。
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断,腰间拔剑,猛夹马腹。
骏马箭一样,冲出重重山林。
隐居别院,出现在视线里。
楚北捷布满血丝的黑眸,眼眶欲裂。
火光,满天。
血腥味飘在夜空,浓得比血更令人心寒。
手脚已经僵硬,心脏从那刻开始停止跳动。
残忍的寒,渗透百脉。
最后一口涌动的气支撑着他驰到别院前。横七竖八的尸骸,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个个,都是年轻的亲卫。
朝夕陪在他身边练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
被砍断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
脸上都无怯意,每具亲卫的尸身旁,总有几个惨状更甚的敌人尸骸。
楚北捷在鲜血中跨步,他见过比这残忍上百倍的沙场,只是从未知道,鲜血的颜色,能令人心寒心伤至此。
娉婷,娉婷。
你在哪里?
他小声在心里唤着,唯恐这般大的声音,也会吓走已经渺茫的生机。
眼角一跳,他发现了漠然。
染血满身的漠然处处伤痕,一支利箭赫然穿过他的右肩,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一具敌将尸身压在他腹上。
他仍有气息。
“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声呼唤。
仿彿早在等待楚北捷的声音将他唤醒,漠然很快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的眸中呆滞,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脸,猛地收缩了瞳孔,压抑不住的激动:“王爷……你总算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娉婷呢?”楚北捷沉声问:“娉婷在哪里?”
他盯着漠然,一向锐利的目光也胆怯地颤栗起来。似乎只要漠然抖动着嘴唇说出一个不祥的字,就能让天地崩裂。
“何侠带走了。”漠然急促地呼吸着,扭曲着脸,闭目积聚仅存的力量,骤然睁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快追!”
楚北捷霍然站起,转身冲出大门。
迎面碰上刚刚到达的臣牟和几个脚程最快的下属,脚不停步,沉声命道:“救火。留下军医和两百人治疗伤者!其余的跟我走!”
言语间,已翻身上了马背。
骏马仿彿察觉到楚北捷一往无前的信心,嘶叫一声,人立起来,重重踏在雪上。
何侠,云常的何侠。
楚北捷炯然有神的眼眸看向云常方向。
娉婷仍在。
她在被带往云常的路上,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才会被带出东林国境。
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过咫尺。
“王爷!”臣牟匆匆从别院跑出来,禀道:“敌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将弄醒了一个有官阶的,他说他们是沿着横断山越过边境来的,应该是按来路回去。他们人数不少,足足八千人马。”
风声鹤唳,熟悉的危机感扑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静下来,恢复往常在沙场对阵时的沉着:“何侠估计不到我已回到别院。既然来时分成小队,回去的时候也应该分成小队,人马在云常边境汇合。”
震动天地的马蹄声轰轰传来,落后的大批人马终于到了。
楚北捷不待他们下马,拔剑指天,高声问:“东林的儿郎们,云常抢走了镇北王妃,你们还有力气追吗?”
镇北王妃?
谁敢抢走镇北王心爱的女人?
片刻沉默后,爆发出能震撼山峦的回答:“有!”
“他们有八千人马,我们只有三千多连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缓缓扫过这群东林的年轻男儿,让他沉毅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边:“寻不回她,生死于我已无大碍。你们却可以自行选择,追,还是留。”
“追!”毫无犹豫地,雷鸣般的吼声,回音一重重送回来,震落枝上的白雪。
臣牟也已吩咐好善后事宜,上马驰到楚北捷身边,坚决地道:“只要跟随的是王爷,没有人会胆怯。王爷请下令吧。”
楚北捷低声道:“放出你的随身信鸽,要边境的东林军在横断山脉西侧阻截云常敌军。何侠既然敢深入东林犯险,除了带来的八千人马,一定也在云常边境埋伏了重兵,要边境的将军小心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吩咐完了,楚北捷迎风拔剑,直指苍穹:“我们追!”
“追!”三千多把利剑,锵然出鞘,反射森然寒光。
应声震天。
几乎踏碎地面的马蹄声,重新响起。
割面的冷风,再度狂烈问候楚北捷脸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却充满了决心。
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娉婷。
那只是咫尺。
只要你仍在。
第二章
云常的马车上,温暖舒适。
被腥风血雨浸淫的隐居别院,已看不见踪影。
娉婷坐在角落,无心看天上的月。
今日之后,最爱的月,已无当初的无暇温柔。
它不声不响,照着一地心碎,照着杀声满天中,亲卫们死不瞑目的眼神。何侠推开一重重门,将她温柔地松了绑,连同镭金盒子,一同带出门外。
她踏着那些年轻汉子尚未冷却的血,到达别院的大门。
洁白的丝鞋,红如落日烟霞,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殷红鞋印。
心如刀割。
这一地,不是别人的血,是她的。
从她心头汹涌而出,淌泄于冰雪上,融不去一丝寒意。
马车已等在面前。
纯白垂帘,精琢窗缘,好一个别致拘囚笼。
醉菊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袖上殷红一片,指尖滴着血,扑到娉婷脚下:“姑娘,姑娘!让我一路照顾姑娘吧!”
何侠身边的侍卫,已经举起寒光森森的刀。
娉婷转头,看向何侠:“这是我的侍女。”
何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声道:“上车吧。”
马车中,多了一人相伴,却孤独依然,寒意依然。
醉菊,醉菊,你又何苦?
娉婷隔窗,倾听急促的马蹄声。车轴飞快转着,将她一寸寸,带离楚北捷在的地方。
她不觉疼,也不想哭。
她决定忘却痛苦和眼泪,就像她将要永远地,忘却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她终于知道,真心原来,并没有想像中那般重要。
国恩似海,国恨如山。
她怎么可能,深得过海,重得过山?
月下吟唱,花间抚琴,在家国大义之前,又算得上什么?
这世间最纯最真的情爱,并非无坚不摧,它敌不过名利权势,敌不过心猿意马,敌不过一个虚妄的国,骨血的醉。
“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
“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
言犹在耳,白娉婷惨然一笑。
那个人,又何尝不是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