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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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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粮都不给我家留,就留下些麦草和谷衣。因此食堂一散伙家里就没粮吃,我娘就拿谷衣煮汤全家人喝,再就是剥榆树皮煮汤喝。喝了几天树皮汤,有一天我二爸跟我爷我奶和我娘说,我们逃荒去吧,蹲在家里饿死哩。我爷不逃荒去,我爷说到哪里逃荒去,政府的政策是一样的,这里没粮吃了,外头也就没吃的了,你往哪达逃荒去!我娘一听二爸说逃荒去,吓了一跳,说这一大家人的,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要馍馍去?等一等吧,政府看着饿死人了,还不放粮吗?二爸说,放粮,你等着放粮哩吗?上头的公购粮征不够着哩,谁给你放粮哩!家里没粮吃,我娘也心慌得很,惆怅得很,但她坚决不同意逃荒要馍馍去。她跟二爸说,就是要馍馍去,也要等你哥回来呀,回来了商量一下呀,哪能说走就走呀!再说大和娘上岁数的人了,眼看着天凉了,能出门吗?还是等你哥回来再看吧。我二爸说,嫂子,你等我哥回来再要馍馍去呀,那你就等吧,我可是要走!说这话的第二天,我二爸就走了,他怕我爷我奶不叫走,悄悄儿一个人走了。

  我家那时八口人,爷爷、奶奶、二爸、我大和我娘,我,还有两个妹子。二爸一走,就剩下七口人了,我大还在洮河上。二爸没走的时候,我家还能喝上树皮汤。二爸年轻身体好,二爸到外头跑着剥榆树皮,剥了榆树皮全家充饥。二爸一走,我家连榆树皮都剥不上了!食堂一散伙,人们抢着剥榆树皮,大的厚的榆树皮剥光了!二爸走了以后,我跟着娘去剥榆树皮,只能在人家剥过的树枝子上剥些薄皮皮。树皮剥来后切成小丁丁,炒干,磨碎,煮汤喝。再就是挖草根根——草胡子根根,妈妈草根根辣辣根根,还有骆驼蓬。这些东西拿回来洗净,切碎,炒熟,也磨成面面煮汤喝。除了草根根骆驼蓬,再就是吃谷衣炒面,吃荞皮炒面。荞皮硬得很,那你知道嘛!磨子磨不碎,要炒焦,或是点上火烧,烧黑烧酥了,再磨成炒面。谷衣呀草根呀磨下的炒面扎嗓子,但最难吃的是荞皮,扎嗓子不说还苦得很,还身上长癣,就像牛皮癣,脸上胳膊上身上到处长得一片一片的,痒得很,不停地抠呀抠呀,抠破了流黄水。

  食堂散伙才一个月,我爷就下场了。榆树皮草根根谷衣荞皮,这些东西吃了是能充饥,能填满肚子,可肚子胀得把不下来,把屎成了一个难关。通常,我娘给我奶奶掏,我娘也给我和两个妹妹掏。可是爷爷不叫人掏,我奶奶要给我爷爷掏,但爷爷不叫掏。每一次把屎,我爷都拿根棍棍到茅坑去,自己掏。爷爷上罢了茅坑,灰堆上就淌下一滩血。后来爷爷就不吃那些草根根榆树皮了,躺在炕上不动弹。我记得我娘专门煮了一点点扁豆面汤给我爷端去,哭着劝我爷:大,你要吃些呀,不吃饿死哩。我爷不吃,他说,吃上这碗汤也是个死,不吃也是个死,留下这碗汤吧,给我的孙子喝去。一天夜里,大概是半夜时间,我被奶奶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看见灯亮着,奶奶披着衣裳坐在爷爷身旁喊我娘:金元娘,你醒醒。娘醒了,一轱辘爬起问做啥哩?奶奶说,金元娘,你下炕舀碗浆水[8]去。你大将将[9]说他口干得很,想喝口浆水。我娘披着衣裳下炕舀了半碗浆水给奶奶。奶奶用一个木勺勺舀着喂浆水汤,爷爷的嘴张着,但奶奶喂了几勺勺,浆水都流到枕头上了。奶奶又叫我娘,说金元娘,你看一下,你大把喝上的浆水吐出来了。奶奶那时间眼睛麻了[10],我娘探着身子看了看,嗓子里带出哭音来了,说,娘,我大像是不中了。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娘也哭起来。

  这天的后半夜,我们一家人再也没睡觉。奶奶和娘一哭,我也哭起来,两个妹妹也哭。我大妹妹那年五岁,小妹妹三岁。他们不知道爷爷下场了,她们被我奶我娘和我的哭声吓哭了。后来,还是奶奶先止住哭说,金元他娘,不要哭了……天明了你到庄里喊几个人来,把你大抬埋了。

  我娘说,这没棺材嘛,阿么[11]抬埋哩?

  奶奶说,这饿死人的年月,阿里[12]那么多讲究?把板柜的隔板打掉了装上,抬出去埋了吧。

  娘再也没说话。天亮之后,娘就到黄家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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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23

  黄沟到黄家岔的这一截坡坡,我娘过去一个钟头能走来回。这时间我娘的身体瓤了,爬不动山,我娘走的时候跟奶奶说,娘,你不要急,我饭时候就回来了。可是娘走了也就一顿饭的时间,就急匆匆回来了。她的脸上汗津津的,神色慌慌张张的。奶奶惊讶得很,问你这么快回来了?你叫的人哩?娘慌慌张张地说,没找见队长。奶奶说,没找见队长,叫几个庄户人也行嘛。娘说,哪顾上叫人嘛,听说搜粮队进庄了!队长和会计叫公社叫走了,到外庄搜粮去了。奶奶说啥搜粮队?娘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县上来人了,专区也下来人了,还有公社的干部,到咱队来了,搜粮哩,要把各家的粮食搜走……

  奶奶听娘这么一说,也慌了,叹息般地叫了一声天爷,然后说,快!快!你把柜柜里的那几斤粮……

  我家原来存着不少陈粮的,有麦子,有扁豆、谷子,把房子地下的板柜装得满满的,可是头一年成立食堂叫队长领着人来背走了,说成立人民公社了,要过共产主义的好日子,家里不叫做饭了。还是我奶奶哭着喊着挖了几碗扁豆,有十几斤,装在一个布抽抽[13]里,放在炕上放着的一个炕柜里,和几件旧衣裳放在一搭儿存着,舍不得吃。只是爷爷奶奶吃谷衣吃草根把不下来的时候,我娘才在石窝[14]里踏[15]碎,煮些清汤叫我爷我奶喝。那汤都不叫我喝,我小妹妹才能喝上两口。扁豆就剩下七八斤了。

  我娘把炕柜上的锁开了,拿出装扁豆的抽抽走到院子里去了。一会儿进来对奶奶说,娘,我放在草窑里了,用草埋起来了。奶奶说,好,放在草窑里好。我家的院子里有两间土坯垒下的窑,以前是圈牲口的,一间是放草料的。合作化以后牲口入社了,窑里堆的全是生产队分下的麦草麦衣添炕的[16]。但奶奶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又说,草窑里怕是藏不住吧,人家来了还不先翻草窑吗?娘说,那你说放在哪达呢?奶奶仰着脸瞪着房顶,思考着,良久说,拿来,你把抽抽拿来,放在被窝里,我不信他们连被窝都搜。娘叫了起来:娘,不行呀,被窝里最不保险。我听人说,搜粮队把几家的炕打了[17]搜哩,不叫人在炕上坐着。奶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说,是吗?有那么做事的吗?大冬天把炕打了人往哪达睡去?娘说,人家不管你在哪里睡呀!

  奶奶不出声了,坐着,但仍在走心思,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金元他娘,你把抽抽拿来,我把它揣怀里。他们总不搜身吧!

  娘略一思考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他们来了不砸炕你就在炕上坐着,砸炕你就下来在台阶上坐着。

  奶奶把她破烂的大襟棉袄掀开了,把装着扁豆的抽抽塞进怀里了,抱着抽抽坐着。但是,后来娘烧好了草汤全家喝完了,奶奶又不放心地说,金元娘,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来人了叫我下炕,怀里揣着一抽抽扁豆,人家看出来哩。娘说,那你看放到哪里好?奶奶说,我想放在你大的怀里,下场了的人,他们不翻吧!我娘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

  于是,奶奶又从怀里拿出抽抽来,掀开昨天夜里缠在爷爷身上的一件破布单子,把爷爷硬了的手拉开,把抽抽贴着爷爷的腰放下,然后盖上了布单。一切都做好之后,奶奶看看爷爷,总觉得爷爷的身体有点异常——腰部有点宽,且鼓了起来。她不放心地又揭开了布单,把爷爷的腿抬起来,把抽抽放到爷爷的膝盖下边,拍打着摊平,再放下腿去,再盖上布单。这样一来,连我也看不出爷爷有什么异常了。

  然后,我和奶奶、两个妹妹在炕上坐着。我娘忙着切草根根,炒草根根,炒荞皮,推磨……我们全家人忐忑不安地等着搜粮队来搜粮食。关于埋葬爷爷的事,谁也不再提起。

  这样子过了三四天,始终也没人来我家搜粮,奶奶有点沉不住气了,说我娘:你去黄家岔看一下,这搜粮队怎么还不来,等得人心急。

  娘就又到黄家岔去了。这次娘去的时间长,饭时候才回来。娘进了房子,不等奶奶问话就说,搜粮队走了,没人搜粮了。奶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说,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唉呀,把我吓死了。就剩下几斤粮食了,叫搜走了可怎么活呀!她长长儿出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也怪了,这工作队怎么没来咱家呢?我娘说,知道咱家没啥粮呗!没油水!奶奶说,那你没找一下干部吗,叫他们派人把你大抬出去?娘说,找了。我这时间才回来,就是找人找的。找不上人。队长不在家,叫公社叫去四五天了,搜粮去了,没回来。听人说这次搜粮是大兵团作战,怕本地的干部抹不开情面,把旁的公社的干部调到黄家岔搜粮,把黄家岔的调到旁的公社搜粮去了。奶奶说,队长不在了再找一下会计嘛,叫会计派个人来嘛。娘说,找了,会计昨天刚回来,会计也调出去搜粮去了。我找到会计说我大下场了,你派几个人把我大抬埋一下,看见会计的娘在炕上坐着哭着哩。原来前两天来的工作队在会计家搜粮没搜出来,逼着叫他娘交出粮食来。他娘说没粮食,人家拿棍子把他娘的腿打折了。会计今早上回来,他娘说你不在家,人家把我的腿打折了。会计说,娘,你不要说了,我在外边也是这样干的。我进去的时候,会计正张罗着找人给他娘治腿,哪顾上咱家的事哩。

  奶奶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说,你叫几个熟人来一下也行嘛。娘说,我去了十几家,半个村庄都跑过来了,有的家里人跑光了,到外头要馍馍逃荒去了,有的人家院子和房子地下挖得一堆土一堆土的,——搜下粮的——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正收拾房子着哩,谁还有心思管咱家的事!

  那咋办呀,你大就这么在炕上停着吗?那臭下哩!

  我也没办法,叫不来人嘛。我一个人抬不出去,就是抬出去了还要挖坑哩……娘说。娘坐着缓了一会儿,喝了点水,又说;先这么办吧,我们把大挪一下,挪到凉炕上去,过两天我再找人去。

  于是,我娘用力,奶奶帮忙,两个人把爷爷推着翻了两翻,把爷爷从窗跟前滚到上炕上了。上炕没有烟道,不走火,温度低。

  我家原先住两间房,爷爷奶奶和二爸住一间房,娘和我和我妹子睡一间房。二爸出走之后全家挤在一盘炕上睡觉,为的是节省添炕的。以前家里有牲口有羊,有驴粪羊粪,添炕的不缺。公社化以后没牲口没羊了,麦草麦衣少了,我娘也饿软了,拾不下添炕的了。把爷爷翻到上炕上之后,奶奶就睡到窗根去了,那个位置炕最热。我挨着奶奶睡,然后是两个妹妹,然后是我娘。娘那头是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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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23

  又过了三四天,我娘就又去了黄家岔,又没叫上人。娘告诉奶奶,找到队长了,队长说死人太多了,他管不过来,叫自己找人埋去。娘跟奶奶说,黄家岔村口的路上东一个西一个撇着没埋掉的死人,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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