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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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小脚老婆子都赶上华家岭来了。结果,博得了检查团的表彰。接着,深秋天气,专区领导又命令通渭出动二万五千名劳力,照样有许多小脚老婆子和青年妇女到这冰封雪盖的几十公里山梁上会同定西和会宁两县的数万民工大战华家岭。在公路两边挖鱼鳞坑,种草种树,创造山顶人造园林。在通道显眼处还用大土块垒了雄狮猛虎的造型。整整干了两个月。那时地委宣传部出版的《定西日报》上有这样的口号:洮河过了华家岭,贫穷的日子断了根。县委宣传部的会战简报上的口号是:脚踏地球手搬天,两肩担平华家岭。1959年反右倾之后干校停办,地委又把他抽到了地委工作组,叫他跟地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到通渭县调查通渭的粮食情况——通渭的县委书记向省委汇报,说通渭缺粮,饿死人了——是否属实。那次他就在华家岭深入群众,看到了两次大战华家岭的成果:公路旁栽的柳树和白杨,每隔一段修个花园——没有砖,用土崖上挖下来的黄土块块垒下的花墙。时间才过去了一年多一点点,那一个一个的花园已经荒芜,花墙坍塌成了一堆一堆的黄土。
在公路边的一截“花墙”后边,他看到了跪着哭泣的莲莲。他喊了一声莲莲,但立即就住嘴了。他看见莲莲的面前两三米之远,一具人的骨头架子倾斜着,倚在一截“花墙”上。他停顿一下脚步才走近莲莲,问,莲莲,你怎么跑这儿哭来了?
莲莲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又哭。他走过去拉她:莲莲,走,你跪这里咋呢?一个死人,你不害怕吗?
莲莲还哭。他便用力拉,说,走呀莲莲,人都等着你哩?你哭啥哩,这么伤心?
莲莲说话了:大大,我哭我娘哩。
你想你娘了吗,触景生情了?瓜娃子快走,一个人在这里煤埽�
大大,你不要拉我。我找着我娘了……呜呜……
王兴中不胜惊讶:快不要胡说了,那怎么是你娘哩?你是哪达人?你不是城关公社的人吗?
呜……
孩子突然就哭倒在地上,杵了一脸黄土。她的脏兮兮的脸上滚动着泪水,嗓子扯心裂肺地嚎起来:
大大,这?是我娘呀……娘呀,我的娘呀!你就这样走了吗?你把弟弟和我撇下了……
这真是太骇人了!王兴中松开了莲莲的胳膊,一下子怔住了,还有后边跟着跑过来的几个娃娃也?十分惊骇,呆立一旁。他们一起注视起这个死尸来。这的确是个女人,她头上的纂纂被华家岭上的大风吹散了,长拖拖地拖在脑后,土苍苍的,在春日的华家岭的冷风里索索地抖动着。但是,任何人也看不出来这个人的模样与莲莲有什么关系,因为她身上的肉已经化光了,就剩下个骨头架子,骨头架子上还套着被风撕破的妇女的大襟汗衫,松松垮垮。肋骨白花花的很整齐。一只鞋离开着骨架,鞋里灌满了黄土;另一只鞋已经不见了。衣裳的颜色和完整的骨架只能说明这个人死的时间不久,一年多,最多两三年。眼睛、鼻子、嘴都是黑窟窿,惟一的特点就是最大的那个黑窟窿里,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很完整,它似乎在证明这个妇女还比较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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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1 02:55
一切都凝固了,围观的孩子们惶惑惊恐的或者不以为然的神情都凝固了。
王兴中很是为难,这丫头说这是她娘,哭个不停,怎么才能劝她止住哭呢?他思索片刻说,莲莲,你说这个人是你娘,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娘?你娘多大岁数!
我娘没的时候三十出头。
三十出头的人多了,我来过华家岭,知道这一路死下的人多得很。挖鱼鳞坑的时候有人栽倒就没气了,就埋在树坑里了。大战华家岭结束,回家的路上,有些人坐下缓一缓就站不起来了……
大大,你看!
莲莲坐起来了,伸开黑几几的手指。手掌里是一枚生锈了的黄铜顶针。王兴中说:
这不是一个顶针吗?
莲莲说:
这是我娘的顶针。我在我娘的身旁找着的。
王兴中的心震惊了,但他接过顶针看了看又说,你这个娃娃,妇女们戴顶针的人多得很,咋就说明这是你娘的顶针,你娘的顶针有记号吗?
没记号,我娘的顶针没记号,但这就是我娘的顶针。我娘走的时候,——去年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专门把一个顶针套在手指头上的。我娘说,咱们逃命去,一定要戴上个顶针,路上鞋破了衫子烂了好补……我看着我娘戴上的。
王兴中仍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他又说,莲莲,你家是城关公社,——花名册上写着呢——你是高碾子的人,对吗?
对对的。
对对的就好办了——高碾子村离着这儿七八十里,你娘怎么能到这里来呢?
我和我娘一搭儿出来逃命的,还有我弟弟,我姐姐……呜呜……
你说,你把话说完。你先不要哭,把眼泪擦干。
但莲莲的眼泪就是擦不干。王兴中耐心地等呀等呀,等到莲莲的哭声变小了,变成了抽泣。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去年春天的时候,麦子才种上,队长通知我家,说我大在洮河工地没了,放炮叫石头砸死了。那时我家没吃的,队里一天喝一顿清汤汤。我娘瘦得一把柴了。我娘说等到扁豆[3]下来了找妹妹去——就是我的小姨娘。我娘说小姨娘家在华家岭老站过去一些的地方。我娘说,小姨娘家日子好过一些,那里地广人稀。我娘还说,小姨娘不收留的话,我们就到会宁逃命去。六月里扁豆熟了。我家的前后院里,那年我娘种上了些扁豆。扁豆下来了,在自家的院子里把扁豆收拾完了,我娘就领上我们走了。领着我姐,我弟,我。我们走了一天,从天不亮走,到马营后晌了。我娘说找个人家缓上一夜。找了几家人,都不留我们。我娘说咱接着走,还有三十里路,天黑透就到了。我们就又走,走到这达我娘走不动了。我娘说缓一会儿,一缓下就起不来了。我娘说口渴得很。我们背着一罐水哩,还剩一点点了,我姐端过来叫我娘喝。娘不会喝了,嘴不会动了。我姐给我娘灌水已经灌不进去了,灌上就淌出来,灌上就淌出来。后来,天黑黑的了,啥也看不见了。我和我姐,我姐十五岁,还有我弟,不知道怎么办呢,往前走呢,还是回呢,我娘又怎么办呢……我们就是哭。后来从那面走过来一个人,听见哭声了,走过花墙进来一看,叫我们不要哭了,说我娘没了。他问我们往哪里去,我姐说我娘领我们找小姨娘去。他问小姨娘在那个庄?我姐说走到老站就不远了,但不知道是哪个庄。我们没去过。那个人说,你们知道庄名我就把你们送一下;你们不知道庄名,我没办法送呀。你们还是跟上我回去吧,我到坡儿川去。我们害怕那个人。我们听我娘说过,路上有杀人吃肉的人呢。我们说我们还要往前去。那人说,娃娃们,狼把你们吃过哩。我们没办法,只能听他的话,跟着他下了华家岭。后半夜才到了他家里。缓了两天,就又回城关的高辗子去了。那天离家的时候,我姐背着收拾下的十几斤扁豆,我背着个水罐子,我娘背着一块毡。我娘说,天热着哩,被子不盖行呢,要背块毡呢,外头睡觉要防潮湿呢。我娘还拉着我弟弟……我和姐把扁豆背回家了,把弟领回家去了,毡给了领下我们的那个好心肠的人了——我们也背不动了。
因为说话,莲莲倒是不哭了,王兴中却泪流满面:
莲莲,你怎么认出这地方来了?
我看着这个塆子像。我们在这达缓下的时间太阳落山了,但是天还没黑,还亮着呢。我一找找着我娘了。我记得缓在一截花墙后头。
你姐姐哩?
半个月前殁了。正月里,大队把我和弟弟送到公社的福利院去了,我姐姐从我二妈家来看我们。我们回到高碾子二妈收养了我们。后来我和弟弟上了福利院了,队长不叫我姐去,我姐大我两岁,能当劳力了,能给队里干活了。我姐到福利院看我和弟弟,在福利院住了一夜,染上了痢疾回到二妈家几天就殁了。
王兴中大恸。良久,哽咽着嗓门对身旁的孩子们说:
来,娃娃们,我们把莲莲的娘埋了。
王兴中说完话就走上前去,把那具骨头架子抱起来。骨头架子上、头发上和破衣烂衫上落了不少黄土,他一抱起来,黄土就哗地洒在他?中山装制服上,但他一点儿也没嫌脏,抱着骨头架子走了几步放进一棵小白杨的树坑里。他说,娃娃们,把囫几[4]抱过来,埋上。
孩子们一拥而上,抱起倾倒了的花墙上的土块。
很快,小白杨的树坑就变成个坟堆了。然后,王兴中拉起哭软了的莲莲,还来了个大女子从另一边扶着,把莲莲扶上了汽车。汽车嗡嗡地吼着,又往前驶去。这时,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正在缓缓地凉下来,又像是火盆里一块就要熄灭的木炭。云彩多了起来,云彩绚烂之极。灰蒙蒙的雾气从沟底里升起来,和云彩沆瀣一气把远处的山头淹没了,华家岭就像是大海里沉浮不定的一条鱼脊背。汽车就在这条鱼脊背上行驶。风大起来了,空气骤然寒冷,孤儿们把破棉袄裹紧,抵御从四面袭来的寒气。华家岭的春天不像春天。
[1]方言,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市斤。
[2]方言,拉屎。
[3]方言,冰豆。
[4]方言,土疙瘩,土块。
俞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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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1 02:56
农历十一月的一天,黄昏,刘世权和妹妹在房背后的山坡上挖辣辣根[1], 吃妈妈根[2],队长俞国民找他们来了。俞国民爬上山坡说,走,权娃子,到食堂吃饭去。刘世权说,俞家爸,食堂不是不开饭了吗?俞国民抱起他妹妹说,今天专门给你们做了些吃的,你们吃罢了我送你们到义岗川去。刘世权问到义刚川做啥去?俞国民回答,给你们找个吃饭的地方去。刘世权问,你给我们找个啥吃饭的地方去?俞国民说,公社通知的,义岗川办了个幼儿园,叫我把你们送到那达去。要趁早走哩,路远得很。听说要到陌生的地方去,刘世权哭开了:俞家爸我不去……但俞国民一手扯着他一手抱着他妹妹往坡下走着说,你哭啥呀,这是好事情。幼儿园是收娃娃的地方,专门收没娘娃的。你们去了公家管你们哩,管你们吃管你们穿哩,有娘的娃娃还不叫去。那里能吃上白面馍馍,天天吃肉菜。金娃子和他的姐姐也去哩。
听说金娃子和姐姐也去义岗川幼儿园,刘世权就不哭了,跟在俞国民的身后走,一会儿就到了生产队的食堂。食堂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娃在台阶上坐着。两个人瘦得像麻秆秆,细细的脖子挑着污垢的头。那姑娘靠墙坐着,男娃躺在台阶上,头枕在姑娘的腿上。男娃子叫俞金有,六岁,姑娘是他的姐姐俞金花。他们的大去年上洮河,病死在引洮工地上了。一个哥一个姐两月前殁了,饿死的。上个月,队长叫他娘给生产队的食堂磨面,他娘偷了二十斤面粉领着他和姐姐跑掉了。队长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三天,会宁县党家岘的人把他和姐姐送回苗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