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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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烧了北宽坪一道街,反正各路队伍的行军箭头所指皆为商县县城。县城里呢,东西南北二十里内一律戒严,所有交通断绝,城周围的兵和民不是挖战壕就是筑堡垒。
高二石孙庆吉牛闲蛋几个人请了陈八卦,上王山对崖洞栈道作了最后的查验。该补的补了,该修的修了,陈八卦说老弱病残可以上洞了。下得山来,一行人抬脚就到了孙家大院。
孙老者踩着木梯正从院墙上取下几只碟,碟里的蜜水已被葫芦豹们享用殆尽。“白露”一过,大地无花可采;“霜降”已毕,蜂们无蜜可食,那过冬就全凭孙老者的一片善心了。陈八卦说:“你真真是把一群野物惯坏了,它自己连越冬的蜜都不储存了,就全靠你盘子里的蜜水了。”
孙老者也不言语,收了蜂碟,下了梯子,问高二石:“前天死在河滩上那个逃荒的,你给我埋了吗?”高二石答:“这一个月里,你叫我收埋了三具尸骨。板板子虽薄,但毕竟都是棺材,坟地又是你指的阳坡子。你给的掩埋钱没花完,余了几个‘锅子’我叫人买了烧纸给围了火。”孙老者伏身去整理晾在房阶上的一堆旧书,偶抬头见几位环列而笑,就自嘲说:“我是满清遗朽,这些书是满清佚书,我等唐靖儿打上来了,把这些书交给他呀。我人是无用之人,可这些书对他还是有大用处的。”高二石就笑说:“好爷哩,你那外甥现在耍得比笸篮都大,你给一包袱银锞还看人家要不要哩,哪看上你这些烂书?”忍端来杌凳,珍珠捧来茶盘,饶又在老院子高声问福吉叔还要老吃食吗,陈八卦答说你先搁着,就粗着脖子饮茶。孙老者看着几个人坐了,喝了,又说:“好娃哩,他唐靖儿耍得再大,胸无点墨,终为草寇一流。你就是凭得一时之勇坐了商县,苫了东秦岭,也是给尻子后头的高人铺路哩!或文或武,雄才大略之人,想在乱世救国保民,没有孔孟帮忙,那是瞎子打灯笼白费蜡哩!”
牛闲蛋就问:“那你看这几股武装谁能赢?”孙老者用线绳一边捆着旧书一边说:“这几股武装,谁来了都得向百姓索要鞋脚吃喝,谁坐了县城都得朝百姓摊派粮秣钱款。百姓是石头缝里活命哩,躲过一天算一天,也不知王山的洞收拾得咋样了?”高二石说:“老人和娃可以先上去了。”牛闲蛋说:“腾出来两个洞,把初小的娃和老师也一同搬上去,课就可以不停。”孙老者问:“水窨子淘净了吗?粮窑磨窑橱窑都收拾停当了吗?这一回不是往年跑贼躲土匪,三天五天一过就回来了,这一回恐怕要麻烦得多。你想,万一几股子军队扭在了一起,或者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在州川拉锯,那咱这地方不是战场就是兵营,大仗一开一月四十完不了。这些老老少少在洞上得吃多少,喝多少,日常风花感冒的草药需要多少,还得多少人巡防,多少人往上运柴粮,现在每家抽多少粮款,谁来经管采办,一条一项都筹划妥当了吗?”说完径自夹起包书的包袱回了他的老屋。
孙老者提的这些问题,有的他们想到了,有的他们没想到,一行人就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陈八卦说:“我这脑子是越来越不管用了,我这人是打油没前景,种地怕出力,住庙怕是非,行乞怕丢脸,偷人没手段,我不知道我往后是咋活呀!”
陈八卦显出少有的悲哀,几个人就一时凄然。如今的陈八卦,脑后的帽苔子如一蓬衰草,花白头发间粘着一些山上的狗扎扎草籽儿,青袍子破了衩口,抓地虎的布鞋脱了后跟,一条粗捻的麻丝绳系着鞋帮,上眼皮明显肿胀着,时不时张口打个呵欠。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孙庆吉说:“好叔哩,你怕啥呀,尻子一拍就能走天下,再战乱的年景他谁离得了阴阳风水?再说了,就是逃荒流浪,你也有手艺呀!”陈八卦闭着眼,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他暮沉沉地说:“我有啥手艺呀,愧当年没学会挣罗钉锅、没学会编席箍桶,唉唉———”看他连连摇头,孙庆吉又说:“好叔哩,神仙没路走了我们俗人就跳井呀!当年着,百神千怪都听你调遣哩,灯上现龙哩,纸锅炒豆哩,鸡蛋上墙哩,水里点灯哩,到谁门上亮一手都有人请你吃喝。你修炼一辈子了,没路走的崖畔畔都有四鬼抬轿哩!你要撒手还俗了,就便宜了那一堆毛鬼神了!”
葫芦豹(5)
陈八卦无力地扬起头,看一眼孙庆吉,苦笑着说:“哪有恁听话的鬼哟,也没有恁乖觉的神神……”
黄昏的风沁寒刺冷,苦胆湾的村巷里滑过一绺一道的炊烟,村沿子上的老蕃麦秆发出干剌的声音,如陈旧锈钝的锯齿从人心头拉过。村巷里有农人负荷而行,低头缩颈行色匆匆的样子仿佛有鬼在撵他。
高二石交代完七事八事,几个人就各自散去。牛闲蛋说他还有话要给孙老者说,陈八卦说我肚子发空得吃点东西。
老屋里,孙老者靠在老圈椅上吃水烟,菜油灯暗如炭烬,火媒子和烟哨子的亮点交替着此红彼黑。牛闲蛋悄没声息进来,将半个屁股担在炕沿子上,想好了一句话刚要出口,又见孙老者专注于呼噜噜的水烟声中,几次欲言又止。
金虎睡在爷的炕旮旯里,一沓仿纸搁在枕边。金虎娃乖,每天都是早睡早起,也总是第一个进的校门。
蓦然,孙老者气声幽幽地说:“这黑手铁绳也手段太辣,你把马皮干的人头提回来抵了人命倒还犹可,你不该顺手抹了人家婆娘的脖子。还有俩娃哩,也不知那俩娃后来咋过活哩?”
牛闲蛋说:“好叔哩,我正想给你说这个人哩,有一句话我在肚里搁了十年,今儿憋着气也要给你把话说明白。”孙老者把烟哨子停在嘴边,他没有把烟灰吹出去,哨口上的烬火渐变灰白。一只错过时令的小飞蛾绕着火媒子的红光扑打,孙老者轻轻一颤手,把火媒子插入媒筒子的竹管闷灭。牛闲蛋说:“好叔哩,这话我在心里搁了十年,不说出来在心里挠痒得慌。民国十一年秋里,你知道是谁割了下州川里长的耳朵吗?那时县上来人责令麻子巡管破这个案,案没破了,麻子巡管就挨了打。你替麻子说了几句话,拿‘水连珠’的也不问是谁就朝你摔了一枪絮子。我当时眼都花了,这是打咱州川人的脸啊!作这案的人我知道,可我不能说。你猜是谁?是马皮干这驴日的,为一点私家小事就在夜里下了黑手!我和他都是下河里上来的移民,有啥事了还指望人家帮衬咱哩,我要说了连我的耳朵都保不住。这事我压在心里,多年闷得人愧疚,今儿我给你说明,也算了结了一桩悬案。”牛闲蛋吸溜着鼻涕,孙老者用火镰打火,手臂在空中滑着弧形,嚓啦一声一股火花,嚓啦一声一股火花。牛闲蛋又说:“从天地良心上看,这马皮干终不是好人,他为了钱就暗害自己人。要我说,饶这俩兄弟还是英雄,拿了恶人的头来祭他姐夫的灵。孙校长是九天含笑,马皮干是罪有应得。”
当校长的儿子在孙老者面前晃来晃去,那蓝衫子黑礼帽的影子绞得他心里疼。树折了,根上又拱出新芽,孙老者一看见他的几个孙子,就觉得呼吸气长了,走路腰硬了。尤其是金虎,细致劲儿像他父亲,认真劲儿像他二大,吃苦劲儿像他三大,机灵劲儿像他四大,这金虎几乎集合了他父辈兄弟四人的所有聪明和品质!虽说四个儿子死了三个,可有了金虎这一辈,孙家大院子就永远有人顶苦胆湾的梁!
金虎在爷的炕旮旯里恬然入睡。孙老者不止一次给人说,这娃孝顺啊,他隔几天就把爷的尿壶拿到池塘里涮一涮,金虎喜欢跟爷睡。
牛闲蛋在火媒子的明灭中悄然离去。老屋子里充满了孙老者口里吐出的烟气。陈八卦在暗处吞咽他的老吃食,噗嚓噗嚓的响声如老牛咀嚼陈年的蕃麦秆。孙老者有点可怜他,一辈子的劳作只为了一种吃食,就说:“唉,蚕只吃一样树叶是为了吐丝哩,你只吃蒸馍蘸蒜是为了降魔哩。你这一辈子啊,名闻南北二山,降的五妖六怪也不少,可从没见你逮个活的叫我看看。”
幽暗中,滚木头的声音传来了,可那木头是裂了的木头、朽了的木头:“这蒜搁到舌头上燎辣燎辣的,馍噙到嘴里像旧棉花套子。这人老了牙口松了,头上没三尺高的火焰了,啥毛鬼树怪也镇不住了。”孙老者吸着他的水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你的法术啊,南北二山上下州川是无人不信,这我知道。我年轻着读孔子,信了圣人的话,不语乱力怪神。要不然啊———”噗噗声从烟哨子吹出,看一团暗红的烟灰落在地上,孙老者又说,“不过,你还是用法术给百姓办了不少事。”
这一句话把陈八卦从暗处牵了出来。他滚的木头在河谷里绊绊当当,他喉咙里的声音一半出了口,一半卡在舌头底下。他说:“老大承礼之死,在我心里,明得跟镜一样。你不顺着老连长做戏,咱孙家大院子,还得丢人头。人家那边,自小就谋算着十八娃,所以我就主张,叫十八娃走。咱守不住不说,翻了脸对全苦胆湾人有啥好?”
“当然啦,首先是你油坊里的油在城里断了销路。”孙老者不吸烟了,把菜油灯拨亮,一字一板地说,“或者是你把油白白送上去,一个麻钱儿也要不回来。”
陈八卦突然扬起鹰隼一样的目光,朝孙老者逼视,也朝孙老者逼近。猛然,他在帽苔子上狠劲一揪,一把灰白乱发抓在手里,他压着声说:“好老哥哩,天日可鉴,我福吉可没那样想啊。”
孙老者不言语,一哨子烟吸完,才轻声子说:“这是小人的说法,你也没往心里去,他马皮干也没落个浑全尸身。往后,咱就不说承礼的事了啊!”孙老者哽咽了。看他一串浊泪从眼角滚落,陈八卦一把又一把地揪自己的帽苔子……
葫芦豹(6)
金虎叫葫芦豹蜇了。
几乎全村的老人妇女都聚在孙家老屋子,这个端来柿子水拔毒,那个拿来黄面酱涂抹,干鲜草药也找来几笼,陈八卦的土单验方用了一种又一种,全然不见效用。
四妯娌轮番抱着给灌汤药,金虎仍然昏迷不醒。
人们把孙老者劝到大院子去。他坐着老圈椅,拄着水火棍,半个身子爬在扶圈上。他眼前一阵阵地发花,看老椿树就像一条拔地而起的龙,块根盘错,枯干扭曲。他不相信自己喂了十几年的蜂能蜇了自家人,这蜂会撵生人,也蜇土匪,可从来没对孙家人有所企图,他想这全是他真心善待的结果。每年过了霜降,他就开始在墙头上放置蜜水。暖阳天里,他七碟子八碗地摆到高处,那些工蜂、兵蜂,吸吮着蜜水你来我往,嗡嗡嘤嘤地给他唱着赞歌。也确实不止一次,那些黑头黄身子的葫芦豹偶尔也落在他的头上,爬到他的身上,可他从不赶它,任其来去,感情上他认这些野物是自己收养的孩子。
下雨了,是毛毛的雨丝子,有一气没一气。午后微雨,遥看湿村树色润。孙老者扬头看那斗大的葫芦豹窝,核桃大的洞口深不见底,仿佛那是一泓深潭,他的金虎掉进去了。
雨歇了,云缝里射下一绺阳光,红亮红亮地照着葫芦豹窝。那黑幽幽的洞口上,斑斑点点的黑影子缠绕着,纷飞着,熙熙攘攘,咝咝嗡嗡。不,他的眼睛里,那一团纷乱的斑点,分明是一群逛山,一群土匪,一群吃谁家饭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