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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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走了。她一副天足走遍南山,打花鼓子唱坐台一时红透天。
外婆反对缠脚,就十分可怜那些缠脚的姐妹,唱戏之余就给人捏脚,她一边捏脚一边说着宽心话。她说平常人碴脚是顺着平常人的脚骨走,可缠过的脚,骨节碴子早扭蜷乱了,不顺着筋路子走越捏越疼哩。所以经她捏过的女子,骨头不疼了,心里也豁亮了。孝义湾是个出柿饼的地方,外婆到那儿唱了坐台又捏脚,她走后孝义湾的女子传唱着她留下的花鼓曲儿:
孝义湾里女儿多,
捏捏柿饼捏捏脚。
十八丈裹布一条绳,
不如你梁上吊死我。
……
后来,背着女娃上门来找外婆捏脚的,十八娃就看着帮着,帮着帮着就上了手,慢慢竟得了诀窍。这十八娃心灵手巧,她还跟瞎眼外婆学会了一手绝活———刮虮子。山里女人绝少洗头,头上长虱子生虮子是正常事,每日起床洗脸梳头可以马虎,但要出嫁了,那就得把头上的虮子虱子刮净,这关乎门风。可真正要把虱子虮子特别是虮子弄干净,实在不是容易事。所以就出现了专门刮虮子的手艺人,刮一个头连盘带卷两个铜锅子,最贫气的也得给一双鞋脚袜子。不过瞎眼外婆说:“我娃不挣这钱。”
话说这一天老连长烧了南山罩的老窝,送受惊的宁花到瞎婆子娘家,还叫护兵把剿下的谷背过来二斗。宁花哭着谢过,瞎婆子对老连长说:“宁花这条命早晚要折到别人手里,不如你把人领走算了,我受不了这怕怕。”宁花也抽泣着表达了这个意思,说只要不伤害打贩挑的男人和这个女儿,妹子我愿意侍候官哥哥。老连长当下就把枪摔在炕栏子上,发了脾气,他说:“这是啥话?乡里乡亲的,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哩!”
草庙沟(7)
从这以后,老连长每回石瓮沟就到瞎婆子家走动,当然还要听这个“大姑”说一些花鼓班子的趣事。他自己也偶尔哼哼几句,虽然调儿不搭卯,词儿也错着榫,可他有这兴致,他就是喜欢这。
这一年冬至,老连长又来瞎婆子家,问打贩挑的回来了没。宁花说人没回来心回来了,先一拨的已捎了些钱回来了。正说着十八娃又“干大干大”地叫着来给老连长磕头,老连长乐着抛下一块银元说:“干大可不是随便叫哩,认干大是要摆席面哩!”宁花就说:“真攀上了官哥哥是她娃的福哩!”就又招来十八娃,说给干大唱个曲儿谢承谢承。十八娃十二岁了,已出落成了十足的美人坯子,她眉眼儿一转小手儿一扬,就捏腔拿调儿地唱了一曲《五更鼓儿前》,直唱得老连长心旌摇动,连说:“心疼心疼!”说罢眼仁子一转,朝天哈哈道:“宁花妹子哟,我看你这碎女子放这儿可惜啦,我把她带回去养着,喂顺了好做大婆子的贴身丫环,我看你这十八娃不是个凡胎哩!”瞎婆子说:“这倒好,跟上他干大是当贵人哩。只是十八娃是我的拐杖,没了这娃,我出门只有滚死去。”宁花就哭了,说:“十八娃是自小就许给了州川里孙老者家的老大承礼,那娃子实诚哩。”老连长就笑笑地说:“啊啊,孙老者,知道,知道……”就又问柜里还有多少小麦多少豌豆,还需要什么帮衬,说着说着就问花鼓曲儿“牙二调儿”,就问“八班头”,宁花说记不清,“大姑”说记不全,老连长就自己哼唱着问对不对。他胡拉乱扯前朝后代丑旦唱白全搅在了一块儿,一时惹笑了瞎眼婆子,她就即兴唱了一段《梳妆台》。老连长听得高兴,直叫护兵下山去割豆腐,说今儿给“大姑”包扁食呀。宁花闻言就去洗手和面,十八娃就去后院里掐椒叶子拨葱根子。大家一喜欢,瞎眼婆婆就浑浑全全地唱了一段《牧童调情曲》,她丑旦一人当,唱白一肩挑,老连长就一手敲着升子底一手击打鞋溜子,瞎眼婆婆就在家具碗盏的碰击声中,复活了她年轻时的磁性生命和自由爱情。两滴清泪挂在腮边,她失去牙口的瘦唇一窝一窝地唱着:
豆芽子菜,水澎澎,哪有媳妇骂阿公?阿公就拿拐杖拐,媳妇就拿奶头甩,甩了公公一脸奶,摸着黏黏的,尝着甜甜的,就叫媳妇你只管甩来只管甩。媳妇说,我偏不甩来偏不甩。我乃放牛的牧童便是,说说话话来到山中,不免将牛儿赶在沟边吃草,在此唱个小曲儿罢了———
高高山上一处洼,
洼里有户好人家。
老汉出来双拄拐,
老婆出来就地爬。
生下娃娃秃又瞎,
娶一房媳妇是哑巴。
有钱的人儿骑骏马,
他家的老牛没尾巴。
看家的犬儿三条腿,
老天爷拾全了这一家。
我抬起头来用目斜,那边来一女娇娃。头挽乌云身穿纱,樱桃小口糯米牙;小小金莲三寸大,杨柳腰儿刚一把,实实是个俏冤家。
奴家生来才二八,脸搽脂粉鬓戴花,今日无事上山耍,见一牧童逗逗他:牧童哥哥你在此自言自语说甚哩?
我在这里作诗哩,正愁没人答对哩!
你且说来容奴家一听。
那你就细细儿地听来哟!
天上的梭椤什么人儿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儿开?什么人把定三关口?什么人稳坐钓鱼台?
天上梭椤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把定三关口,姜太公稳坐钓鱼台。
洛阳桥来什么人儿修?玉石栏杆什么人儿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过?什么人推车过了沟?
洛阳桥来鲁班造,玉石栏杆鲁班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过,柴王爷推车过了沟。
什么人儿穿青又穿白?什么人儿穿的一锭墨?什么人穿的十样锦?什么人穿的绿豆色?
喜鹊穿青又穿白,乌鸦穿的一锭墨,锦鸡穿的十样锦,鹦哥穿的绿豆色。
对得好来对得妙,却是鸳鸯两头叫,今天若肯行方便,合在一处乐逍遥?
姐儿门首一道桥,每日无事走三遭,劝君休从桥上过,我家有把杀人刀。
你有刀来我有枪,刀刀枪枪排战场,纵然把我战死了,魂灵儿躲在你绣房。
躲在我绣房,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捉殃,三根桃条一碗水,把你送在大路旁。
送在大路旁,那却也无妨,变一个桑棍儿在树上,单等姐儿来采桑,桑枝儿挂破汝衣裳。
挂破我衣裳,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木匠,三刀两斧砍倒你,拿到家中做水缸。
拿来做水缸,那却也无妨,变一个小鱼儿水底藏,单等姐儿来舀水,学一个张生戏红娘。
张生戏红娘,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撒网,三网两网打住你,放在锅里熬鱼汤。
锅里熬鱼汤,那却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碗内藏,单等姐儿来饮汤,鱼刺儿扎在你咽喉上。
扎在我咽喉上,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药方,汤药丸药都用上,把你送在后茅房。
送在后茅房,那却也无妨,变一个苍蝇茅房藏,单等姐儿来解手,一翅儿落在你花心上。
落在我花心上,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使枪,三枪两枪扎住你,看你轻狂不轻狂……
唱到后来,瞎眼外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八娃就插进来和外婆对唱。外婆用沙哑的声音扮唱牧童,十八娃用明亮细嫩的嗓音活脱脱地唱出小姐的天真活泼,再加上蹦蹦跳跳的动作,直把老连长听得心都醉了。他拿筷子插了玉米芯子,一边戳脊背上的痒痒处,一边小声跟着哼唱,及至曲儿终了他还闭着眼自个儿受活。看他拿玉米芯子戳脊背的笨样儿,十八娃过来伸手给他挠痒痒,他就受活得直喊:“上边上边,好!偏凹里偏凹里,好,好好好!”
草庙沟(8)
再说这老贩挑父女俩人,说说话话就到了庙上。这是一片开阔堤岸,破庙坐在那里像一个打盹的老人。庙后有八张炕席大一块沙地,沙地四周是腰竹林,是毛苇子,是野枣刺,是胖官腿①,密密麻麻,幽深暗绿,又有岚气迷蒙。老贩挑四向望了望,给女儿说:“我娃到庙里尿去。”
十八娃就到庙里去。门楼子在,门扇已经没有了。院里荒草半人深,庙墙的壁画上漏痕淋漓,蛛网中的神像龇牙咧嘴,十八娃迟疑了。老贩挑解下扁担拾掇黄豆袋子,扬头见女儿愣在那儿,就说:“快去呀!”十八娃刚朝门楼洞迈了一步,刷一个活物冲出来,闪电一样不见了。听女儿一声尖叫,老贩挑嗨一声就操起扁担,目光一转,又丢下扁担,说:“一只兔子。”
十八娃就退回来,死活不进庙院子。
爹又拾掇他的黄豆袋子。看女儿畏畏缩缩的样子,就顺口说:“我娃到庙后头尿去,在这里不会有啥事的。”
女儿就把包袱塞到爹怀里,夹着碎步到庙后头去。老贩挑绑好黄豆袋子,就坐在扁担上吸旱烟。他盯着庙后头的丛林,思想着他那苦命的宁花。他打贩挑一走,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他回来了,宁花总是欢天喜地,说起在干娘家遇着的姑表兄,说起十八娃把老连长叫干大,说起老连长给了娃一块银元,又是欣欣慰慰,又是隐隐忧忧。宁花没告诉她南山罩抢人那场事,也没说老连长火烧红崖寺。但在老贩挑的心里,南山这地方实在不是老幼妇弱住的地方,先是汪家道,再是陈贵生,你剿我,我剿你,一队粮子刚走,一队粮子又来,互称对方为匪,杀杀打打的不得安宁。突然又冒出来个南山罩,既不保境也不安民,只是抢女人要粮食。再加上老连长的“灰皮”兵,三天两头从城里下来办差,这一窝一窝吃粮的人,哪个的人影影都叫老百姓心怯。于是,老贩挑就有一个想法:等十八娃在孙家过顺势了,就迁到州川里去,州川里毕竟世事清明些,何况孙老者又是有面子的亲家。他还算计着十八娃坐月子的事,孙家没有亲家母,是不是到时候叫宁花下去侍候娃的月子……正想着,却突然觉得娃去尿尿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出来,心里一毛就要起身过去查看。
突然,十八娃像龙抓一样尖叫起来。老贩挑抽出扁担就急扑庙后。可是,庙后风平浪静。女儿蹲在沙地上,双手捂了脸,见父亲跑过来,就嘤嘤地啼哭。老贩挑操起扁担抡大刀一样扫过一丛灌木,急问:“咋啦?我娃咋啦?”十八娃用衣襟捂了下裆,夹着腿跑过来,身子颤抖着说:“我的裤子不见了,我的裤子不见了!”爹问:“咋着哩?咋着哩?”女儿说:“我尿完刚要站起来,忽儿一股旋风刮过,我的裤子就不见了。呜呜,这咋回去见人呀!”
老贩挑二话不说,拖了十八娃就跑,一只胳膊还挟着黄豆袋子。十八娃一手把包袱捂在怀里,一手拖了扁担,她顾不得精腿光屁股,只知道跟上父亲狂奔。扁担蹭在地上嘶嘶啦啦地响,一时间草庙沟里弥漫着魔鬼般的恐怖气氛。
一口气跑了半里地,老贩挑停下来。他见身后并没有歹人追赶的迹象,才叫女儿打开包袱,到草丛里去把娘给的八幅子罗裙穿上。
他依老样儿用扁担挑了黄豆,又紧拉着女儿惶惶悚悚赶路。
苦胆湾(1)
父女俩是半后晌回到苦胆湾的。
苦胆湾里三百来户人家,紧紧地结了个村子附在州河的肘弯儿里。孙老者的庄院在村边儿上。这是个跨着东西厦屋的四合院儿。上房三间,东西两间的顶棚上合着板楼。东间是孙老者的卧室,西间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