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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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天色向晚,河水中流日渐波平浪息,衍过来的水沫子中也少了柴禾树根,人们就都回到自己捞积的柴堆边,刨刨捡捡看有没有能吃的能用的。一群娃娃撵着水脚线跑来跑去,他们捡拾那些在沙滩上蹦蹦跳跳的小鱼儿,山洪泥水呛得水中生物都朝岸上扑。
海鱼儿在他捞的柴堆里,先刨出一条死长活长的烂裹脚,又刨出两只系在一起的全新的金莲绣花鞋;刨出半块子北瓜,刨出十来个脱皮子核桃,还有一只半死的红眼窝疥肚子①。还有三片子尿桶板,上面厚厚的尿硝一闻一股子臊臭……他到水边把裹脚布淘了,心想进山了可以用来扎缠子垫麻鞋,而这双绣花鞋,手工这么好,想着那女人必是好模样儿,是待嫁的大姑娘?是才过门的小娘子?是正怀胎坐月子的小妇人?一时浮想联翩起来。经常听说谁谁在州河里捞了个媳妇,咱没捞下媳妇倒先把绣花鞋给捞上来了,这东海龙王一年要收多少大妇小妻才算够啊!他又仔细品味这鞋子,把手指头伸进鞋壳子里撑圆它,甚至凑上鼻尖深深地闻一闻。这半块子北瓜,拿回去可以喂猪;这红眼疥肚子,拿到药铺子能换俩麻钱儿;几片子尿桶板,日他婆的喷臊老臭,他一抡胳膊又扔到河里去!扔出去一片又觉得可惜,心想晒干了烧锅不仍然是好柴禾?他拿一片尿桶板子把柴堆摊开,要畅一畅水气,心想明日和老三一块儿背回去。可是,他的尿桶板子被什么粘住了,他搅不动刨不开,用双手扒开,竟是一块子肉!
熟肉?紫红的、黢黑的、光滑的、肥软的,仿佛红烧过,又仿佛回过锅。他把它捧起来,嘿!足有二十多斤!他到水里淘净它,闻着有淡淡的生栗子的香味儿。
海鱼儿又惊又喜,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叫人来认一认,可捞柴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河沿子上只有各家刨开摊晾的柴堆。于是,他脱下上衣,摊在地上,把这一块肉,把绣花鞋烂裹脚北瓜块子红眼疥肚子拢在一起囫囵包了,又挎上他要去南山带的哨码子,一步沉一步轻地回到村里。
孙老者知道州河里发了大水海鱼儿没上南山,也没怪罪他。只说等水塌了再去,又听说他捞了一大堆柴禾,就高兴得直乐呵还把自己碗里几块子煮红薯捞给他吃,又伤感着说野狐洞上滑了坡,半片子红薯地溜了,木碗大的红薯才正长哩,可惜得很!
海鱼儿就搁下碗,得意地说:“好伯哩,快把红薯碗搁下,我给你捞了一块子肉!”说着就咚咚地跑走了,孙老者远远地问:“莫非是把黑龙口的肉架子给冲下来了?”
海鱼儿把那东西从场房里取过来,双手捧到孙老者眼前。孙老者先把蚂蚱腿的老光镜戴牢靠了,凑到跟前辨认,鼻子蹙蹙着,又用筷子捅一捅。看那东西活物一样颤动,就身子一仰,高高地摇着手,用发抖的声音说:“这不是肉,这不是肉。娃,娃,这是怪东西,怪东西!”
海鱼儿一听,膝盖一软就喊叫:“那我撂到茅坑里去呀!”孙老者又是高高地摇着手,一边扶了石头眼镜一边说:“不敢乱来不敢乱来,先泡到二号盆里养着!”
只一夜工夫,全苦胆湾的人都知道海鱼儿捞了个怪东西。许多人跑来看,孙老者都不许。那东西用清水养在二号瓦盆里,上面又扣了个木盆,木盆上还压了一块石头。但与孙老者亲近的人都看了,唐先生看了,南华子看了,高卷白顶子看了,都认不得这是啥东西。孙老者就说先不要给人乱讲,等陈八卦回来了着。
陈八卦一回来,就被孙老者从油坊里叫了过来,一边招待以蒸馍蘸蒜,一边说了这个怪东西。陈八卦倒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异,只一边香香地嚼着蒸馍,一边津津有味地说起他在省城的五马长枪:“西安省世事大呀,那小娘子的癔病我给她治了个利索。吴督军问我以后想做啥,我说我想在家乡办一所完全小学,他说山里能办成啥完全小学,要搞教育我就派你到省立一中当校长去。我说这我可做不了,误人子弟要遭人骂的,但他给我银子我就没客气。我把老连长的话也给说了。督军说,要投我好嘛,弹药嘛,啥时候了叫兵带箩筐来担就是了。我回到县上给老连长一说,他咧嘴一笑,说我办完小是开启民智,到用钱的时候就吭声。他还一再说你孙老者把州川这一片地方管得好,还提到十八娃,又问候他隔山妹夫老贩挑———”
太岁宫(15)
孙老者急问:“你咋说?”
“我说人死了。他说他知道,是孙老者的老四儿子打死的,而且人都埋了。这我就想不通,能是谁给透的风声呢?”听陈八卦这么一说,孙老者就有些气急败坏,把个白铜水烟锅在桌上得咚咚响,连连问道:“能是谁呢?这屋里?这村里?十八娃窝在炕上又没出门,你没看老连长还有啥想法哩吗?”
陈八卦吃完了蒸馍蘸蒜,又用油手抹着后脑勺上的帽苔子,眼睛硬杠杠地盯着屋顶,直声子说:“人家说了,老贩挑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埋了,不行的!说起码你孙老者得坐几年黑庭子①。”
俩人正沉重着,却突然撞进来高卷,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咋着声儿问:“福吉叔你看那怪东西了吗?那是活物哩,棍棍儿一戳还知道疼哩,人悄悄儿的了还在水里游哩!”
陈八卦啪地拍一下膝盖,说:“这野婆娘,整天咋呼!”
“野婆娘”就不看他的脸色,径直把那二号瓦盆抱过来,放在陈八卦面前。孙老者的眼神也在这怪东西上活泛开来。
陈八卦说:“高卷哎,你先过来,给叔把头发挠一挠,好像里边有虱。”这俩人,逗惯了花嘴,老没正经。要是平时,高卷就拿“鬼抬轿抬到刺架里”挖苦他,可今天高卷很乖,她真的过来给陈八卦挠头发。她拨开帽苔子,先捏出一只牡丹虱叫他看,陈八卦就连声子说掐死它掐死它。她十指如笆,又嚓啦嚓啦在他头上一阵乱挖,陈八卦就舒服得直呻唤,又“这儿这儿,那儿那儿”地指挥着。高卷就说:“我说你给你雇个丫环,一早一晚给你梳头发刮虮子,比吃蒸馍蘸蒜还受活!”
说中间,海鱼儿也来了,他一边给陈八卦说他怎么捞柴,怎么发现这怪东西,喋喋不休的。陈八卦闭着眼睛嗯嗯着,高卷就讥笑海鱼儿说:“明儿了再去捞去,说不定能捞个媳妇儿!”海鱼儿脸上一阵白,心里就疼起来,这何不是他的寐梦?但他受不了她的讥笑,可在陈八卦面前,他受不了也得受。
孙老者闭了眼,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陈八卦有时和婆娘们打情骂俏,他是眼不见为净。突然又没了声,睁眼看,见二人爬在盆沿子上。俩人都严肃着。
唯海鱼儿痴立在原地,脸上似哭又似笑,真正一副鬼模样。
那怪东西在水里幽幽地漂动着。一种优雅的姿态,一种清纯的芬芳,使他们不敢大声喧哗,不敢动作造次。许久,陈八卦轻轻地扣上木盆,轻轻地退坐到原位上,用轻而清的声音对孙老者说:“这是好东西。”
孙老者、高卷、海鱼儿不约而同地发出惊讶:“好东西?”
陈八卦平静地说:“这名字叫鬼屎。”
孙老者眼光闪了一下,低头去吸水烟。高卷沉不住气,问:“是啥好东西?能做啥?”就又要过去挠头发,被陈八卦挡了,说:“养在瓮里镇宅哩,煮的吃了大补哩,壮阳哩补气哩益寿哩,也治你男人的尿床哩!”
高卷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朝海鱼儿刨刨手,俩人无声地抬了养鬼屎的二号瓦盆,轻轻放回原地,又原样扣上木盆,原样压了石头。
可是,第二天,海鱼儿来给鬼屎换水的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鬼屎被谁割了一刀!
盆里的水面上,浮一层淡淡的血迹,鬼屎浑圆的肌体上,齐茬茬缺了一块!筷子捅一下,伤口处颤颤地抖,让人心酸又心疼。海鱼儿手中的水瓢当下就掉在地上,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然后,一些人都来到堂屋,在孙老者呼噜噜的水烟声中,各人都赌咒发誓说不是自己干的,又都各自猜想是村里谁谁谁,嫌疑人报了一大堆。孙老者鼻孔里哧地喷出一股子气,他说:“这一堆嫌疑人,要么和谁有隙,要么和谁有仇,举报者都是借鬼屎出气哩!”
看孙老者不以为然,海鱼儿就说:“叫福吉叔过来算一卦,钉他一桃木橛,鬼都得招!”
孙老者活动了一下身子,老圈椅的接榫处吱吱作响。家人们不做声了,都一齐看着孙老者。孙老者轻轻地吹着烟哨子,一字一顿地给海鱼儿说:“你去把高卷给我叫来。”
海鱼儿也在心里揣摩,八成是高卷偷割了鬼屎,就气哼哼来到高卷家门口,见两口子正爬在炕檐子上吃什么东西,屋里飘出来清清醇醇的味道。他由不得一股子怒气冲天,由不得就高声叫骂:“高卷你挨的出来!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了敢偷我的东西?”高卷还没做声,尿床王先出来了,一边系裤带一边问:“咋哩?咋哩?”海鱼儿见脚下一个盆大的小鼓,就一脚踢到一边,扬拳手地说:“治你娘的个蛋哩?治尿床哩!晚上拿绳绳儿把球头子扎住也比吃鬼屎顶用!”
尿床王没有吭声,他弯腰把他的小鼓扶好。他和几个花鼓艺人到西塬上唱堂会才回来,刚刚吃了几口饭,就被海鱼儿骂得坐不住了。这边海鱼儿还在日娘捣老子地骂,这尿床王就突然抡起鼓槌朝海鱼儿头上给了一下!几乎同时,他婆娘高卷就扑出来,在海鱼儿脸上又挖又咬。海鱼儿一时鼻青眼肿,慌忙抱头鼠窜了……
海鱼儿回去就向孙老者告状,正妈一声大一声地哭诉,那边高卷就领着丈夫也赶来诉说冤枉,双方都在气头子上,一时就吵骂开来。孙老者一堆烦心事堵在心间正不得开解,又遇上这三个人闹得自家屋里房响锅炸,就一时怒火冲天,吼道:“这一场白雨冲毁河堤五十七丈,百顷秋田绝收,你们还在这儿惹事!”又喝令三人,“都给我跪下!”高卷夫妇先就膝盖软了,海鱼儿还歪头噘嘴地挺着,孙老者就顺手操起门背后当顶门杠使的水火棍———
太岁宫(16)
水火棍刚要抡起,院里就吱噜噜地响起军哨声,孙老者丢了水火棍就往院里跑,耳边同时传来“孙老者孙老者”的呼喊声。来到院里,见下州川的麻子巡管骑着骡子正要朝他发话,因嚼子勒得太紧,坐骑嘶昂昂叫着将前蹄扑起似有奔腾冲锋之势。孙老者急问:“咋哩咋哩?”麻子巡管就高声叫喊:“快快快!叫人上山钻洞,跑贼咧跑贼咧!”正说着他尻子一夹骡子蹄下就腾起一股尘雾,孙老者一边撩起袍子追赶一边问:“哎哎———跑谁哩跑谁哩?”马蹄声里传来雾沉沉的回答:“河南陈四美!”
孙老者操起大筛锣,一边抡一边在村巷里跑着喊:“跑贼了跑贼了!有洞的上洞没洞的上王山了!”一时间,苦胆湾里,男人挑担子老汉背背笼婆娘抱包袱女子娃连哭带叫一流带串出村上山……
刚打发家人随村里乡亲抄近道进了后沟,陈八卦、唐文诗就前脚撵后脚进了门。唐文诗说赶紧拾掇一起走,陈八卦却在老圈椅里大腿跷二腿品咂着,嘴里还说寻一个蒸馍蘸蒜吃吃。孙老者也弛然而坐,一边操起水烟锅一边问:“这河南陈四美我咋没听说过?”
唐先生就急得团团转,催促说:“上山了再说上山了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