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文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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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解,因为这种创作等于发泄私情的情况,毕竟只有在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存在,而且这些作品并非是他的上乘之作;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泰戈尔是极为小心谨慎的,是可以信赖的,他描写的个人问题,总是带有宽广的,甚至普遍的寓意。他的一些太个人化的诗歌,也许本来还是不发表为好,可是从总体来说,他并非是为了某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或者神秘的读者而进行创作;而且泰戈尔天性超脱,并非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的崇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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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本书《再次集》。
②T·S·艾略特。
在《罗望子树》①中,这些突如其来的鲜花,让他观赏到了美“羞怯地掩藏在粗糙的树皮之中”,可是在此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切。现在,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把罗望子树那宁静无为的美丽,与那个已经产生巨变的少年作了一番比较;但是,那个少年在内心里真的变了吗?请看:
当年每天上午十时的阳光下,罗望子树底下驶出严守家规的马车,拉着无可奈何的厌学的少年,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之中。②
我们几乎看到了这个少年,他那愁容密布的脸面正贴着马车的窗子向外注视。但是,回忆起来的事情通常总是形象的,除非成熟的思想对这些形象作出解释。记忆和梦一样,基本上都是感性的。泰戈尔的艺术有其感性的一面,对这一面作点研究是很有意思的,泰戈尔自己说过,他的经历是些视觉的片段。③在《相逢》一诗中,他把团团的云儿描绘成精疲力竭的逃兵;斯拉万月④那耀眼的阳光像不速之客;傍晚时分,似乎有一种神秘的感召,所有的云儿离开它们蜷缩在天际的角隅,坦露着胸怀飘然而出;湖水变得黝黑,树儿落下阴影。旋即,豪雨骤至,地上一片汪洋,古树像欢快的羔羊在风中摇荡;不久,这一场游戏结束了,似乎有人用扫帚打扫了整个天空;一钩纤弱的弯月出现在天际,它面带着慵惓的笑意,宛若一个病人离开病房走向庭园,“心儿对我说,我见到的一切细小的东西都不愿自行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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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泰戈尔散文诗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版,第475页。
②《泰戈尔散文诗全集》,第476页。
③见本书《再次集》。
④印历四月。
除了这些“细小的东西”之外,我们还能找到诗人写的一些奇特的“静物”作品,这是一种新的写法。请看下面所引的诗例,这是在整首诗中料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的:
乌鸦在罗望子树上聒噪,鹰隼溶入烈日烤化的高天
的苍碧,渔夫在沼泽围堤捕鱼。
沼泽对面古老的村落若隐若现,天穹淡蓝的极边,飘荡着缨络似的紫岚。兀鹰在鱼网上空盘旋,鸬鹚默坐在竹梢,无浪的水中倒映出纹丝不动的影子。
湿风中弥散水藻的清香。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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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泰戈尔散文诗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版,第393页。
上面所引的片断描绘出当下的实在,在我们看来,时光好像已经停滞。此外,还有另外的一些作品,描写“思想的景色”,这些景色都取材于过去的岁月;诗人虽然在作品中不作评论、概括,或者把评论概括减少到最低限度,但仅仅那些叙述便已创造了它们自己的一个世界。《回忆》一诗,是这种心态和手法的最精美的样本:
西部一座城市僻静的远郊,白日的酷暑监视着一幢屋檐倾斜的失宠的旧楼。楼内匍伏着终年不退的暗影,囚禁着陈年的气味。地上铺的黄地毯四边织有猎手举枪射虎的图案。
楼北一棵幼树下伸出的白森森的土路上,飞扬的尘土好似灼热阳光轻飘的披肩。
楼前的沙地种了小麦、葫芦、西瓜。远处,波光粼粼的恒河和时而驶过的船只,组成一幅炭笔勾勒的素描画。
戴着银手镯的女仆人巴吉亚哼着单调的小曲在门廊里碾麦子。仆人基尔达里在她身旁坐了很久,怀着秘而不宣的动机。
老楝树下有口深井,花匠借助黄牛的力量转动辘轳汲水,吱吜吱吜的声音悲凉了晌午的氛围,但甘洌的井水恢复了玉米地的生气。
热风中浮漾着芒果花淡如游丝温馨的香气,蜜蜂在高大的楝树的新叶间聚会。①
这些朴素的词汇,简洁明了的陈述没有任何理性的解析,它们暗示了一种新的诗歌。这种“日常景色”的记录,在我们心中唤起了极其强烈的情感,这种宁静的回忆,表面上显得漫不经心,事实上却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它让我们想起中国的那些大师们②,他们能够把最最琐碎的事情,转变成最令人激动,最庄严的艺术。这种不加修饰的白描,宁静的调子,叙述着那些一般不会令人激动的、不易发掘的事物。这首诗歌——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诗歌,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诗中流露出来的情感,与人们生活中的特定事物几乎没有什么联系。那么,这种诗歌是从哪里得到了那种撩人心扉的力量?在这种描写日常生活的诗歌里,回忆是否能够强化所记录的事物的价值?这是一种纯感觉的诗歌,也是清晰明了的诗歌,当然它并非合所有人的胃口。在泰戈尔的作品中,这些诗歌预示着一种新的基调;虽然数量有限,但它们是散文诗领域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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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本书《再次集》。
②他自己把有一些诗歌叫作“我的中国诗歌”。
在这些作品中,还有一些叙事诗,取材于以往的生活,这些叙事诗通常都描述童年的经历,以及淡忘了的恋情。这些叙事诗包括:《再次集》中的《做错事的孩子》,《溺死的男孩》,《最后一封信》,《不同的童年》,《废纸篓》,《山茶花》,《普通的姑娘》,《步步高升》以及《怯弱》;《最后的星期集》第32首;还有《黑牛集》中的《邂逅》和《甘露》。有些叙事诗洋溢着幽默感,通常精巧柔美,极其富有感染力;通过这些戏剧化的面具,诗人向读者展示了他自己的世界,以及他从未袒露过的那部分生活;对爱好心理学的人来说,这是一个丰富的领域。
《做错事的孩子》一诗是为怪孩子迪努而写的辩解书。然而,在诗人所创造的语言迷宫里,却几乎找不到迪努的影踪,迪努与其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个激起诗人创作这首诗的诱因,事实上,这首诗的绝大部分是描述诗人自己,而不是迪努:
你说你不乐意我溺爱迪努。
我喜欢他,只看到他顽皮,看不到他闯祸。……
……你在远处审视,把他置于解剖台上。
比起你来,我更多地数落他,更多地原谅他。我处罚他,但不流放他。我就这样留他在身边,你不要怪怨。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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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本书《再次集》。
《溺死的男孩》是诗人这时期最出色的叙事诗,就真实性,细节描写,性格塑造以及道德的升华而言,本诗可以抵得上一卷厚厚的儿童心理学著作。诗人详尽地描述了这个追求新奇的邋遢孩子,诗人的每一处描写都显得生机勃勃;这是一幅全景色图画,言尽而意无穷,这是泰戈尔最出色的地方之一。本诗的结尾巧妙,充满了幽默,诗人在结尾处的表白,虽然是诗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但也妙趣横生。这个结尾与诗中的其他地方一样,既出人意料,又令人欣然接受,而且极具感染力。在诗中我们看到,这个野孩子对书本没有兴趣,甚至对泰戈尔的高尚作品也没有兴趣!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掉的。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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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本书《再次集》。
这首诗的基调是极富人情味的,简直像一个尘世间的圣人在讲话;这首诗能打动人心的另一个原因,是诗人抓住了极其难以入诗的日常生活。泰戈尔通过心灵来思索,同样也通过心灵来诱导。诗人在别的地方说过:“圣者天生是个孩童,当他去世的时候,他把伟大的童年留给了世界。”我们应当感激这些诗歌,感激它们为我们展现了伟大的童年。
另一首散文诗《不同的童年》,其起势与《溺死的男孩》一样都充满人情味;然而在《不同的童年》中,诗人接下去却转而描绘起他自己的童年岁月,(这种现象越来越多了),在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被体面和身份——这堵围墙所包围着的童年生活,①“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孩子们生而为王,而我却是乞丐一个,”这位迪瓦克那特亲王的后代说道;他告诉我们他唯一的游戏,就在心灵的渴望中,就在眼睛的眺望中,而他看到的事情是多么不可思议!他的心灵几乎干燥欲裂!当暴雨将至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流浪者注视着沿街飘移的乌云,他才感到一阵难得的轻松。现在诗人老了,暴雨给他带来了回忆,往日的岁月又回到了他的作品之中,却再也回不到他的生活里,——哦,这对诗人是多么地残忍,所以他最后写道:
家家户户那些和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在往风筝线上抹特制的胶水。
他们的心事只有他们知道。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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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首诗最早表达了社会距离感,在此后的诗歌里,这种社会距离感得到了深刻的表达(比加,《生辰集》第10首。)
②见本书《再次集》。
严格说来,这并不正确,因为诗人对他们的了解也许比他们对自身的了解要深刻得多;泰戈尔对孩子(以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妇女)的理解和爱心一直沿续到他生命的终结,这种情怀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就理解和爱心而言,《最后一封信》是最令人感动的作品之一。在诗中,那小女孩写的唯一的一封信里,只有一个句子,她没有多余的言词,她的沉默胜于雄辩。这一简洁的句子使人对亡者产生了哀婉的情感,这是言简而意赅的成功范例。虽然我们只有通过这个小女孩父亲的眼睛才能认识她,但这种认识也有其长处,因为这是一个用第一人称来叙事的极为敏感的父亲,纵贯全诗,这种叙事方法对这首诗歌是最为合适的。诗歌一开始描述了这位父亲偶然打开他那刚刚去世的女儿(而且还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的女儿)留下的最后一封信时的情绪反应,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家,所有的房间必须打扫干净,以便让新的租户搬进来,他打开上了锁的房间,搜寻她留下的遗物,无意中发现了这封一直没有开启过的信,这封信是写给他的。在随后的第二节诗里,诗人简洁地描绘了这个小女孩的已经消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实且略带伤感的世界,抒情主人公睹物思人,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我听说,人溺死的那一刻,眼前闪现浓缩的一生。我仿佛是个淹死的人,拿信的一瞬间,许多往事纷至沓来。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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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本书《再次集》。
原先,这个小女孩的姨妈不顾一切把她带走,以便让她接受“教育”,并且把她从父亲的溺爱中解救出来;父亲为了忘却这种离别的痛苦,便出门去游览了。可是几个月后,当他回家来看望他的“阿姆丽”时,他得悉她已去世的噩耗;这样诗歌便达到了一种前后照应的境界,这种复调式的回忆,比那种直抒胸臆的感叹,更加具有真挚的感人力量,“一切都过去了”以及“没有别的话”,这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