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文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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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面朝着天空,在沉默中久久地凝神而望;他那困惑的心灵把疑问射向遥远的黑夜:“天堂在哪里?”
没有传来一声答复;只有繁星宛若一滴滴炙热的泪珠,闪烁在无知的黑暗里。
22
当夜色即将消散的时候,她离去了。
我的心灵试图宽慰我,便说:“一切都是虚无。”
我愤愤不平地说:“那封面上写着她芳名的没有拆开的信札,还有这一把她亲手镶上红色绸边的芭蕉扇,难道都不是真实的?”
白天过去了,我的朋友走来对我说:“凡是美好的都是真实的,而且永远不会消亡。”
“你怎么知道?”我不耐烦地问,“难道在人世界已经销声匿迹的这个人,在过去不是美好的?”
像一个使母亲伤心的躁动不安的孩子,我试图把我内心的和我身边的一切庇护都拆毁,并且哭喊着:“这是个背信弃义的世界。”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个声音在说:“忘恩负义!”
我看着窗外,一阵斥责似乎从星光灿烂的夜空传来——“就是你,认为我曾经来过,并把这一信念不断地倾注到我已经离开的虚空之中!”
23
小河灰暗茫茫,天空弥漫着黄褐的风沙。
在一个阴郁不安的早晨,当鸟雀哑然无声,巢窝在疾风中晃摇的时候,我独自兀坐,并且问自己:“她在哪儿?”
我们俩紧挨而坐的那些日子,早已飞逝而去;那时我们开怀畅笑,打趣戏谑;在我们相会的时候,威严的爱情插不进片言只语。
我使自己变得渺小,而她则用烦碎的唠叨浪费分分秒秒。
今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昏暗里,我徒劳地期盼她能来到我的身旁,同坐在心灵的孤独之中。
24
她用来称呼我的那个名字,像一朵盛开的素馨花;那透过绿叶的光线的颤摇,那雨夜里青草的气息,还有许多闲暇的日子里那最后时刻的悲伤的沉默,都和这称呼的声音交织混和。
应答这个称呼的他,并非仅仅是上帝的创作;在这十七个飞逝的春秋里,她为了自己又把他重新创造。
随后的岁月纷至沓来;但这些岁月的飘零的日子,已不再聚集在她的呼唤那个名字的空间里,而是迷途四散,到处流浪。
它们问我:“应该由谁来收留我们呢?”
我找不到答案便默默地坐着;它们在飘散的时候,向我喊道:“我们去找一个牧羊姑娘!”
它们该找谁呢?
这一点它们不会知道;宛如被遗弃的傍晚的云朵,它们在无路可寻的黑暗中飘荡,迷途并且被忘却。
25
我感觉到你的爱情的短暂的日子,并没有被遗弃在你生命的那些短短的岁月里。
我急于知道,现在你把它们珍藏在何方,使它们远离慢慢偷盗的尘埃;在我的寂寞里,我找到了你的一首黄昏曲,它虽然已经消逝,但袅绕的余音还是不绝于耳;在秋日中午那暖洋洋的宁静中,我还找到了你那没有满足的时刻的声声叹息。
你的心愿从昔日的蜂巢里飞来,萦回在我的心田,我默不出声地坐着,谛听它们振翅飞翔的声音。
27
我正沿着一条绿草丛生的小径行走,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呼唤:“瞧,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身看着她并说:“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年轻时遇到的那第一次巨大的悲哀。”
她的眼睛仿佛是那空气中还含着朝露的清晨。
我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便开口说:“你已经卸下了你眼泪的一切重负吗?”
她笑而不答。我感觉到她的眼泪已经从容地学会了微笑的语言。
“有一次你说过,”她喃喃地说,“你要把痛苦永远地铭记在心间。”
我涨红了脸说:“是的,但是岁月流逝,我已把它忘却。”
于是,我握着她的手说:“可是,你已经变了。”
“昔日的悲哀,已化成今日的平和。”她说。
28
我们的生命扬起风帆,在无人渡越过的大海上前进;这儿的波涛互相追逐,在捉着一个永恒的迷藏。
这是变幻莫测的躁动的大海,在哺育着它那一群又一群飞散的泡沫,在拍手打破天空的宁静。
爱,在这光明与黑暗循环的战争舞蹈的中心诞生;你的爱是绿色的小岛,那儿阳光亲吻着森林害羞的荫影,群鸟的欢歌在向静谧求爱。
30
一位画家在集市上卖画。不远处,前呼后拥地走来一位大臣的孩子,这位大臣在年青时曾经把画家的父亲欺诈得心碎地死去。
这孩子在画家的作品前面流连忘返,并且选中了一幅,画家却匆忙地用一块布把它遮盖住,并声称这幅画不卖。
从此以后,这孩子因为心病而变得憔悴;最后,他父亲出面了,并且愿意付出一笔高价。可是,画家宁愿把这幅画挂在他画室的墙上,也不愿意出售;他阴沉着脸坐在面前,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我的报复。”
每天早晨,画家画一幅他信奉的神像,这是他表现信仰的唯一方式。
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些神像与他以前画的神像日渐相异。
这使他苦恼不已,他徒然地寻找着原因;然而有一天,他惊恐地丢下手中的画。跳了起来,他刚画好的神像的眼睛,竟然是那大臣的眼睛,而嘴唇也是那么地酷似。
他把画撕碎,并且高喊:“我的报复已经回报到我的头上来了!”
31
将军走到一语不发怒气冲天的国王前面,向国王敬礼禀报:“村庄已经受到惩罚,男人们被打得躺倒在尘土里,女人们哆嗦地躲藏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怕得不敢放声哭泣。”
祭司长起身向国王祝福,并大声地说:“上帝的恩宠永远和陛下同在。”
丑角听到这句话便忍不住放声大笑,弄得满朝文武惊惶失措;国王阴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御座的尊荣,”大臣说,“是以陛下的雄才大略和万能上帝的仁慈恩庞为根基的。”
丑角笑得更响了,国王厉声斥喝:“不分场合的寻欢作乐!”
“上帝赋予陛下那么多的恩庞,”丑角说,“而赐予我的只是笑的禀赋。”
“这种禀赋会要了你的性命。”国王说着便用右手握住他的利剑。
然而,丑角却站起来大声喧笑,直到笑不出声音为止。
恐怖的阴影笼罩着朝廷,因为他们听见那大笑声回响在上帝沉默的深处。
33
他们残暴地把那一块毡毯撕得粉碎,那可是一块世世代代在祈祷时用来迎接世间最美好的希望而编织的毡毯。
这一块伟大的为爱而准备的信物,成了一堆碎片躺在地上;那被毁坏的坛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会使得这一群狂野之徒想起他们的上帝曾经莅临人间。在一阵狂热的火焰里,他们仿佛把自己的未来烧成灰烬,他们开花的季节也随之化为乌有。
天空中响起了刺耳的呼喊声,“胜利属于暴徒!”孩子们形容枯槁显得苍老,他们互相悄悄地低语:时光在轮回,没有向前进展;我们被驱赶着奔跑,而没有到达的目的地,创造就像盲人的摸索。
我对自己说:“停止你的歌唱吧,歌曲只献给那行将来临的人,无休止的纷争只是为了那实在的事情。”
这条永远卧躺的道路,宛如一个耳朵贴俯着地面谛听足音的人,今天没有发现嘉宾光临的迹象,也没有在路的近头看见一间屋子。
我的琵琶说:“把我扔在尘土里践踏吧。”
我凝视路边的尘土,荆棘丛中开着一朵娇小的鲜花,于是我高喊:“世间的希望并没有死亡。”
天空俯身在地平线上,对着大地低声细语;一阵盼等的沉默弥漫于空中。我看见棕榈树的叶子,正合着那听不见的音乐节奏在拍手击掌,而明月和那湖泊的闪烁的宁静在交换眼波。
大路对我说:“什么都别怕!”而我的琵琶说:“请把你的歌儿借给我!”
Ⅲ
1
来吧,春天,大地的豪情满怀的爱人,你把森林激荡得心潮起伏,渴盼倾诉!
吹来吧,骚动不安的阵风,请吹到百花争艳,新叶婆娑的地方来吧。
你势不可挡,像叛逆的阳光,冲破黑夜的监视,划破湖水黝黑的沉闷,穿透地下的牢狱,你宣告自由属于被束缚的种子。
你像闪电的欢笑,像暴风雨的呐喊,冲进喧嚣的城市之中,解放被窒息的言语和无知无觉的劳作;你增援我们正在溃退的战斗,并把死亡征服!
2
一年又一年的三月,当芥子花鲜艳盛开,我无数次凝视过这一画面——这一脉悠然的流水,远处那灰白的沙滩,还有那条携带着田野的友情,蜿蜒进入村子心坎的崎岖的沿河小径。
我曾想用韵律来描绘风儿悠闲的小调,用韵律来再现行船划动木桨的节奏。
我曾暗自诧异,展现在我眼前的大千世界是如此的纯朴;在我与这位永恒的陌生人邂逅相遇之际,它使我的心田充满了挚爱和亲切的安怡。
3
渡船在两个隔河相望的村子间往返划行。
河水不宽也不深——仅仅是道路上的一个裂口,它增添了日常生活的许多微妙的波澜,犹如一首歌曲里言词的间歇,曲调欢快地从这儿流泻而过。
当财富的大厦高高昂起,又轰然倒塌成废墟时,这两个村子却隔着潺潺的小河互相攀谈;渡船在它们之间往返划行,一代又一代,从播种的时刻到收获的季节。
5
在婴孩的世界里,树林向他摇晃着绿叶,用一种那远在理性之光闪亮之前的古老语言低吟着诗歌;而月亮,这个黑夜的孤独的孩子,装出和婴孩的年龄相仿。
在老人的世界里,鲜花因为那些编造的神话故事,而例行公事地绽开笑颜;破碎的玩偶,则袒露出它们是由泥土制成的真相。
7
伟大的土地,我时常时常地感到我的躯体渴望在你的上空飘摇,让我和那举着信号旗回答着蓝天的呼唤的每一片绿叶共享幸福!
我感到在我诞生的几个世纪以前,我早已归属于你;这就是为什么在秋天的日子里,当阳光在醇香的稻穗上光芒闪耀的时刻,我仿佛忆起我的灵魂无处不在的往昔,仿佛听见伙伴们嬉戏的声音,从遥远的被层层面纱遮掩的昔日传来。
傍晚,当牛群在草坪的小径上扬起尘土,返回到栏圈里时,当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村舍的炊烟袅袅上升的天空中时,我为生存的第一个早晨所经受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惜别而感到悲戚。
9
当晨曦像一绺散乱的刘海,垂挂在雨夜的额头,乌云不再聚集。
一个小女孩伫立在窗口,沉静得宛若一条彩虹出现在宣泄后的雷雨的门口。
她是我的邻居,她仿佛是一串神灵的反叛的笑声降临到世上;她母亲气恼地骂她无可救药,她父亲则微笑着说她是个疯孩子。
她像一条跃过巨砾逃跑的瀑布,像竹梢的嫩枝在不安的风中瑟瑟作响。
她凭窗而立,凝神地看着天空。
她妹妹走来说:“妈妈在喊你呢。”她摇摇头。
她小弟弟带着玩具船走来,想把她拉走一块儿去玩,她的手却猛地从弟弟的手中挣脱出来;可是弟弟却纠缠不休,她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
那最早的伟大的声音,是创世纪开始时的风与水混杂的声音。
那大自然的亘古的呼唤——对还未出世的生命的无声呼唤——已经传到这孩子的心坎里,并且引导着她的心灵独自来到我们时代的樊篱之外;因而她在那儿伫立,整个身心沉浸在永恒之中。
10
翠鸟坐在一只空船的头上纹丝不动,一条水牛躺在河边浅水里悠闲舒适,它半闭着眼睛,在品尝那清凉泥浆的美味。
母牛在堤岸上嚼食嫩草;一群跳跃着捕捉飞蛾的沙立克鸟紧随其后;它们并没有被村子里那恶狗的狂吠声吓得胆颤心惊。
我坐在罗望子树的丛林里,这儿聚集了不能言语的生命的喧闹声:牛儿的哞叫,鸟雀的嘁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