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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卢作孚-第99章

小说: 卢作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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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干霆:“我学总经理的办事风格——凡事,不到做成了,不说!”

张干霆这才打开一直背着的野外作业专用图纸筒,取出一叠图纸与实施方案,四顾无人,慎重地交给卢作孚。卢作孚接过一看,这图纸与方案绘制上便显得很专业。

设计人一栏,工整地签着名字:张干霆。

卢作孚读罢图纸,心里头也飞快地运算了一通,这才认真地对张干霆点头:“巧算计,笨活路。”

张干霆:“正是。”

“你需要技术工多少?人力工多少?”

张干霆指下一页图纸。卢作孚读出上面数据,点头。

“木船多少?”

张干霆指图纸,卢作孚点头。

“绞车多少台?”

张干霆:“有多少,要多少。”

卢作孚转头望着李人:“李厂长?”

李人:“民生机器厂能调多少,给多少。”

张干霆:“几时到?”

李人却转头望着卢作孚,显然那么多台绞车要运到远在下游的柴盘子,不是件小事。

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保证在李厂长调集齐了绞车后二十四小时内运到张工的打捞现场。”

张干霆望着图纸,重新清点所要人力物力,怀疑地抬眼望着卢作孚:“民生公司,有这实力?”

卢作孚迎住张干霆的目光。

李人与卢作孚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这天清晨,张干霆从临时借宿的农家来到打捞现场,刚从江边那块巨石后冒出头来,愣了。

无数精壮力夫,齐聚荒滩。

多台绞车,已矗立江边。

张干霆望着迎面走来的卢作孚和李人。

卢作孚说:“李厂长把民生机器厂所有能搬运过来的绞车全拉过来了。这一百天中,全归你调动。你要的,还差什么没到?”

张干霆一指早已设计好的打捞图纸:“八条大木船。”

像在应答张干霆的话,一声川江号子响起,迎着朝阳,江口出现船影,一艘接一艘,张干霆一一数清,正好八条,结成船阵驶来。

张干霆一叹:“最后还需要一样东西。”

“说!”

张干霆望着荒滩:“偏偏这样东西老天早为我民生公司备下在柴盘子。”

“哦?”卢作孚随之望去,只见晨光下发亮的满滩鹅卵石,他不明究竟,盯着张干霆。

张干霆说:“这样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哦?”

张干霆自有中国老一代工程技术人员的真性情,不无得意地:“取之岸边,还之水中——这一回,且看张干霆干他个——石落水出!”

“是……水落石出吧?”

张干霆一字不改:“石落水出。”

“石落水出?”卢作孚问。

张干霆学着卢作孚的样子,伸出五指:“卢经理,出这个数,搞一次川江上没人搞过的打捞千吨铁船的试验,你真的肯干么?”

卢作孚握住张干霆的手,将他五指一根根扳下,令其成拳,说:“行,用这个价来验证一下我们民生到底有多大实力,我干!”

此后的日子里,与卢作孚、李人、张干霆一同泡在柴盘子水边的还有对岸的升旗教授与他的助教。

这天晨雾中,那一叶扁舟上,田仲举着望远镜,边观察,边口述着这场面:前天还空荡荡的沉船水域,今天已被八条木船组成的船阵包围:“下手好快。”

船尾,升旗埋头钓鱼:“是他的性格——决立即行。”

听得对岸吱嘎有声。

田仲观察,同步报告道:“一筐接一筐重物被装上木船……每筐又用绳索串联,所有的绳索又套在一根根粗铁链上。一根根铁链的另一头全都集中挂在岸边的一台台绞车的吊钩上……日本打捞公司的人一定对这方法感兴趣。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升旗困惑地要过望远镜望去,发现有异:“荒滩上,好像比前天少了些东西。”

田仲望去:“是少了什么……石头?”

“鹅卵石,前天还铺满荒滩。”

“一转眼都跑到哪儿去了?”

田仲望远镜转向不断被吊上木船的重筐,见对岸,随着一筐筐重物上船,木船吱嘎下沉,说:“莫不是跑到这一个个新编的竹筐中去了?”

“类似情景,从前见过。”

田仲意外地说:“老师您在哪儿见过?”

“中国汉代。有人这么干过。”

“谁?”

“有人进贡了一头大象,曹操没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想称出大象的重量,可是,上哪儿去找能称这么重的秤?曹操家中最聪明的那个儿子曹植不去找秤,却找了条木船,把大象赶上船,船承重便向下沉,曹植便在船帮上刻下下沉的尺度,再把大象赶上岸,又将岸边荒滩上的鹅卵石装筐中抬上船,直到把船重压下沉到载象时相同的尺度,才叫停。再一筐筐分别称出鹅卵石的重量,相加之和,便是大象的重量。”

“卢作孚想称出万流轮的重量?”

升旗好奇地望着对岸……

田仲说:“……唔,把一艘艘船压得要沉,这些木船都是百十吨的载重量哇。”

升旗说:“八条木船,合起来载重量已过千把吨。万流轮呢?”

“自重千吨,这是一查图纸资料就明白的。卢作孚想知道万流轮的重量,何必学曹植故事——自己去称?”

“曹植不过读书人一个,小聪明而已,论器局与计谋,不敢与对岸我们的这位对手同日而语。”

对岸,随着一筐筐重物上船,木船吱嘎欲沉。

田仲说:“再压,船要沉的。”

升旗说:“或许,卢作孚就是要它沉吧?”

田仲说:“水底下已经有一艘沉船了,还要那么多沉船派啥用场?”

对岸巨响,一艘木船突然吃重不过,下沉。升旗与田仲愣愣地望着。眼见一艘接一艘木船巨响中下沉,田仲认真地数着数,升旗却于惊愕后恢复常态,隐隐露出笑意。

“莫非,老师您已经窥出个中机关?”

此岸,张干霆在打捞方案上记录下一个数据,向卢作孚点头。

卢作孚望着下沉木船,默默不语。绞车与人力集中向下一艘木船装筐,筐中装满的确实是鹅卵石。

月亮升起,把柴盘子水域点染成诗人墨客偏爱的寂寞清冷的世界。卢作孚与张干霆却以施工人员才有的专业眼光聚精会神地望着江心。江心太黑,几乎看不见什么。但能听到巨大的水泡声,又一艘木船刚沉下。江面还剩下最后一艘木船。

张干霆一挥手,轻装潜水员潜下。随后潜下水的,是宝锭。

张干霆像等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等到月光映照的水面,轻装潜水员冒出头来。张干霆拿着手电筒,光圈对准图纸,瞄一眼,压低声问江中:“前面七条船,都到位了?”

潜水员说:“左舷三条,全部到位。”

张干霆与卢作孚默默点头,仍专注地望着水面:宝锭呢?

卢作孚一笑,他显然知道宝锭在干什么。等到水面又冒出大串气泡,宝锭出水。张干霆压低声问:“右舷三条,到位了?”

宝锭说不惯他的专业术语,说:“右边船帮三条,都靠上帮了!”

“你上来休息。”张干霆转对潜水员:“你再下一趟,看看船尾那条,到位没有。”

宝锭说:“到了。”

张干霆问:“你怎么知道?”

卢作孚笑道:“他查完右舷,又绕到船尾。”

宝锭一身水,来到张干霆身边:“第七条木船,也靠帮了,我把它拴死在万流轮的尾舵上。”

张干霆说:“天!宝师傅的肺活量超过潜水员背的氧气箱!”

宝锭望着卢作孚憨笑。卢作孚望着宝锭笑道:“德性不改,一下水,就忘了出水。”

张干霆将手电咬在口中,照定图纸,腾出手,来回抽拉着计算尺,精细地算计着。突然一声巨大的吱嘎声,最后一只木船的桅影开始缓缓下沉。宝锭与潜水员闻声而动,同时沉下水去。

对岸,田仲望着水面上刚消逝的最后一艘木船的桅杆下水,“叫他卢作孚越搅越浑了。我一定要看他个水落石出。”

升旗恍然似有所悟,说出半句话来,却令田仲更感到一头雾水:“或许是,石落……”

此岸的卢作孚,关注地望着黑糊糊水面冒出一个巨大的鼓涌。张干霆望着图纸,冷不丁冒出一句:“卢先生放心,民生的五千两银子,我不会拿来打水漂漂。”

卢作孚问:“石落水出?”

李人怀疑地望着下沉的最后一艘木船船影:“万流轮自重超过千吨,就算沉下去八条大木船,这浮力……”

张干霆不答,却回头望着卢作孚:“对此,卢经理是不是也怀疑?”

卢作孚坦荡地说:“我若怀疑,就不用你。”

张干霆说:“卢经理用人不疑,张干霆记住了!”

李人说:“干霆,你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你能不能多少透露一二?”

张干霆说:“我这八个葫芦里,什么药也没装。”

李人说:“不可能。”

张干霆说:“空空如也。”

李人说:“科学说法,没有绝对的空,再空,也有空气。”

张干霆瞪大眼睛,跟随这位厂长这多天,今天才发现他竟是此行中高人,张干霆肃然起敬:“李厂长,你懂这个?”

李人:“不懂科学,敢当民生机器厂厂长?”他坦率如孩提地一笑:“其实是当了厂长后自学的一点科学常识。”

张干霆:“这么说来,你刚才说‘空气’,是随意说的?”

李人:“信口说来。”

张干霆望着李人与卢作孚:“不瞒你们,我这八个葫芦中,确实装满空气。”

李人:“空气比重轻于水,你的八条木船一沉水底,船上的空气岂不都一串接一串全冒出水面来了?”

张干霆:“我叫这八条木船上的空气全都随船沉得下水底,却一个气泡也不叫它冒出水面来!”

张干霆从图纸中抽出最下面一份,卢作孚与李人凑上前去,月光下,隐隐约约,看不大清——木船肚皮中,似乎另外设计有密封的巨大舱室。张干霆嘴一努,嘴巴咬着的手电筒对准这份图纸标标题,腾出手来指点着,卢作孚与李人在一晃的光圈中隐约看出,是:“密封……设计图”。

卢作孚看罢设计图,抬眼望水面,日照下似开锅的水面,月光下幻化为一幅表面高低不平的浮雕作品,天地微妙,当真是鬼斧神工,偏偏在川江上这一场与列强生死决斗的关键一役中,在这一个时辰,这一处江段,自己的这位同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工程师,亮出了独门绝技!卢作孚禁不住一赞:“我的张工!难怪,这满滩的鹅卵石,你把它取尽用竭,才把你这八个宝贝葫芦压沉到水底。原来你预先在它们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完全搞懂了张工打捞计划的关键细节后,卢作孚判定,万流轮的“石落水出”只是时间问题,便放下心来,从柴盘子赶回家中。第二天——1933年4月9日,卢作孚去公司主持了民生公司首次股东欢迎大会。当晚回家,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直伏案写着什么。

蒙淑仪在门外刺绣,抬头,痴痴地望着一旁的几个宝贝儿子。儿子坐在小板凳上,趴在长板凳前做作业。蒙淑仪听得慨叹唏嘘声,转头望去。见书房中,卢作孚正写东西,不时停下笔,慨叹唏嘘。蒙淑仪停了刺绣,看着丈夫——他在写什么呢,这样动感情?

就听得儿子问:“妈妈,爸爸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他自己说的,男子有泪不轻弹。”

蒙淑仪问:“我的男子汉,你们做作业,遇上难题,是啥样?”

儿子说:“难过哇!”

蒙淑仪说:“爸爸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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