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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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大喜过望:“同意。打造万流轮,我花了六十万,五万卖给你,相当于原价的百分之八点三三三……小数点后无限循环。请签字。”
翻译显然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询问地望着卢作孚手头的五指,用汉语:“卢先生出的价是……”
卢作孚说:“告诉他。把他的小数点再向前挪一位。”
翻译告诉爱德华说:“卢先生还的价码是五千。”
爱德华愣望着卢作孚。
卢作孚平和地:“相当于原价的百分之零点八三三三……小数点后无限循环。”
爱德华一急,冲卢作孚,冒出中国话:“不!不!”
卢作孚不失谈判礼节,对翻译说:“问一问爱德华先生,双方都等了一年,今天这字,签,还是不签?”
不等翻译译出,爱德华急不可耐地用中国话叫道:“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活抢人!”
卢作孚说:“商业合同,讲究两厢情愿,这是国际通行的惯例。活抢人,是海盗行为,讲法治的中国人从来不干。若是爱德华先生不情愿签这份合同,我们告辞。”
爱德华脸色一变,便将再硬撑几回合的念头当下打消:“你签吧!”
卢作孚说:“您是甲方,先请。”
他将手头的鹅毛笔递还给爱德华。
爱德华粗犷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将合同推回卢作孚面前,将笔递过。
卢作孚礼貌地一笑,却并不接笔,就这一下,对手的内心节奏再次被打乱,卢作孚却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拿起谈判桌另一端盘龙雕凤的黑漆木制中式笔架上的毛笔,冲窗外天空一照,信手拈下笔尖一根逸出的狼毫,打开砚盘,用笔尖蜻蜓点水般在墨池中取了墨,在合同上用老练的柳体字一笔不苟写下“卢作孚”。
李人默默地望着自己的老朋友。卢作孚那张脸上,再也看不到化零为整时与华资船老板、川军经营船只的首领们面对面时的和颜悦色,看不到中国航业界同行出多少价都绝不还价、但求大家双赢的笑貌。李人看到的是辛亥年的那个同盟会员、是五四那年的《川报》主笔,是民国十五年读到“万县惨案”那张报纸的那个中国人,是下令武装登轮检查云阳丸的川江航运管理处处长,是在一统川江空前绝后的商战中面对列强毫不示弱、敢于问鼎的民生公司总经理。作家李人知道,这张脸,将会出现于自己大波大澜的作品中。
1933年3月8日,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与英国太古公司正式签署合同,以5000元收买万流轮。史载,这是民生公司在长江上收购的第一艘外国轮船。
当天,从英国大班的谈判桌前退下,出得门后,卢作孚与李人、张干霆、李果果、文静一行立即横穿朝天门沙嘴,拐向那一坡弯弯拐拐的再熟悉不过的石梯坎,下到了小河边千厮门民生公司专用码头,早就在机舱中脖子都犟酸了巴望着岸边的宝锭一见卢作孚领头一队人群情激昂大步走来,便冲机舱中另一台奔驰发动机前坐守的小徒儿一声嗷叫:“成喽,开船!”
破浪前行的民生轮驾驶舱中,李人问道:“作孚你说不怕别人抢先,还真就没人抢你的。”
“捞不起来的沉船,等于废铁一砣,换了人兄,肯抢?”
李人指卢作孚手头那份刚签下的合同:“这是今天,打捞权到手,我也敢说这话!我的问题是:一年前你为何敢放手,任随别人抢先?”
卢作孚向老友故作高深地一笑:“因为啊,作孚一年前早知道!”
李人说:“一年前?谁也不可能知道。”
卢作孚说:“可能。”
李人说:“你怎么知道的,别卖关子,快说!”
“人写小说不也要设置悬念逗读者么?其实,这不过是一道中学水平的应用数题,解题的条件一年前早摆在人面前,你我机会均等。”
“什么条件?”
“一年前,李厂长与张工程师去柴盘子!在沉船现场,见到谁了?”
“鬼影都没一个,就我和张工两个人。”
“日本人、英国人宣告打捞‘百分之百没有可能’之后,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张工,还有你和我,无数回守在柴盘子,搜索枯肠,绞尽脑汁,谋求将沉船打捞出水的法子,你见过谁了?”
李人说:“明白了!其他人,无论国人洋人,无一前往柴盘子这个主战场论证万流轮能否打捞出水,所以,拍卖现场,便不会有人真的要买。所以,你才敢夸下海口:多一两银子也不买!”
“恭喜。人,我的大文人,你成长为大商人了!”
李人说:“作孚正是根据这已知条件,求出题解:真敢买万流轮的,只我一家——民生公司。”
卢作孚点头。
李人说:“这也算是不惑之年的卢作孚,在生意场新出版的一本《应用数题新解》吧?”
“算是吧。”
李人说:“当初上海订第一艘船,几万的价,你三千块订下来,我在巴黎刚听朋友说了,还不大敢信实——这跟在《川报》书生意气激扬文字的那位主笔对不上号哇!今天亲眼一见,才信实了。”
卢作孚一笑。
李人说:“梁启超说,盖为一小国之首相易,为一大公司之总理难。这场商战中,我看你真像个大将军,胸中自有百万甲兵。”
卢作孚苦笑伸出五指:“其实我们账上银子,也就只剩五千两。”
李人说:“上一年,四川境内兵差费,你不是扭到闹,闹到蒋介石那里去,收回了五万么?”
“那五万,要拿来给我职工修民生新村住房,一两也不能动。”
“一年前,李厂长问小卢先生,莫非你想后发制人?”李果果说,“当时小卢先生说,正是。我料定,这桩事,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可是,还有一道更难的应用数题……”卢作孚说了半句话,没再说,他拧起眉……
张干霆也拧起眉望着江中,他知道卢总经理说的题是什么。
一声汽笛。船入柴盘子水域。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卢作孚身后响起:“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卢作孚回头看去,是一直站在阴影中的张干霆,这才开口,却不是对谁说话,只是读出岸边那块怪石上记刻下的这句话。
……
隔岸,一叶扁舟,一个披蓑衣的渔翁在用十字渔网打鱼。
田仲从岸上跑到渔翁身后,说:“这水底沉船打捞权的归属,果然不出老师所料!”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还不止这个。”升旗不紧不慢地提起渔网,网中有鳞光闪耀。
“老师您还料到了什么?”
“这一场价,杀得如何?”
“再精彩不过了!简直可以写入川江商战史。”
“这一个中国人呢?”
“再精明强悍不过了!田仲跟老师专攻商业课题这多年,头一回见识。”
“这个中国人真正叫我感到威胁,是在日清的云阳轮被他困住那件事上。当时我就审问,他到底是个狂热的支那民族主义者、像他们的国父那样舍生忘死的爱国者呢,抑或仅仅是一个高喊爱国口号赚钱的商人?他如果是后者,不值一提。万一他是前者……”升旗一顿,“接下来,他去了我满洲里,把我博物馆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回来时,又专门坐上了万流轮。我感到这威胁更大了!”
“当时老师就说,从现在起,我们就必须下大工夫了解这个对手性格的方方面面……您还叫我去听他从东北回来后的演讲。”
“这个国家的哲人们早就告诉我们判断人事真相的秘诀——听其言,观其行。云阳轮俯首称臣,中国人昂首欢呼。最大的赢家是谁?是他。自那以后,川江上谁不知道卢作孚这个名字。东北回来演讲爱国,中国人群情激昂,排日浪潮高涨,最大的赢家又是谁?还是他。自那以后,他正式开始他的一统川江。几年内,一条小鱼活生生吃成川江上最大的鱼。我明白了过来,明白他为啥甘愿‘把声气都说嘶了’,还要大讲爱国。”
“学生明白了。”
“你若再把眼前这沉在水底的一艘英国船,与当年被他困在‘水牢’中的那条日本云阳轮作一番联想,你会更明白。这是他行棋的一贯风格。爱国家、保民权、利民生、雪国耻、报国仇,一阵响彻川江的高呼为自己鸣锣开道之后,他的财路便畅通无阻。这才叫财源茂盛通吃川江!你看这回,区区五千就把英商太古旗舰的打捞权买下,我要是爱德华大班,也会痛得揪心。可我是升旗太郎。刚才一听你报回来的这个消息,我眼前一亮。”升旗抬眼望江对岸,“卢作孚,你不是那个敢舍了一切家当甚至拼将性命去爱国家保卫国家的人,你不过就是一个天才的中国商人。”
“老师好像有些失望?”
“失望,为什么我要失望呢?我国一旦真正对中国动手,来自中国实业界的一大威胁解除了,我该高兴啊!”升旗一笑,结束了谈话。
确认自己多年来对卢作孚的判断无误,确认卢作孚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商人之后,升旗感到心中涌出一股实实在在的失望。可那是心底深藏的一个隐秘,怎么能让如此年轻的助手一眼看穿呢?升旗瞄着对岸打捞现场,及时换了话题:“再优秀的中国人,也学不会像我们日本人,肯用这么多时间和心血来慢慢了解我们的敌人,然后一步一步占领和治理他们!只看到五千元赚得六十万两,卢作孚他忘了这艘船自重近千吨!”
田仲拾卵石打着水漂漂,顺着卵石飞向对岸溅起的一片片水花,他也盯上打捞现场:“卢作孚和爱德华都入了老师您的套,咱们就稳坐钓鱼船,隔岸观火。”
他拿起望远镜:“卢作孚敢买,就一定相信捞得上来,可是,太平洋公司都捞不上来的船,还没有第二家公司能捞得上来,难道这个创造了三条船对开两条航线、武装登云阳轮检查两个奇迹的卢作孚,又要异想天开创造川江上第三个奇迹?”
升旗:“买得下来,捞不上来,这柴盘子就是他卢作孚的滑铁卢!”
田仲:“他拼杀川江这多年,好运气一直伴着他,小鱼吃大鱼吃顺了口,这一回,万流轮这条大鱼的骨头,只怕会卡了他的喉咙……”
泰升旗教授:“大石头上好像有字,看得清不?”
田仲:“看得清。卢作孚正站在那块巨石前。”
一江之隔,两边的人都在关注着同一桩事。
此岸,卢作孚问正在勘察打捞工程的张干霆:“你要多长时间?”
张干霆的回答简短:“你给我一百天。”
卢作孚接着问:“有把握?”
张干霆说:“谈判时,当着英国大班,你有言在先——我们试一试。”
卢作孚迎住张干霆的目光:“今天,当着民生公司特聘的工程师,我还是这话。”
张干霆见卢作孚老实认真的样子,说:“我还用卢经理的话来答复——我不做,你肯信?”
卢作孚点头:“好,我就看你做。当初,打捞权没到手时,我们来这里勘探,你说要清除船肚皮裂口处泥沙、锅炉房存煤等等,作孚虽是外行,但凭常识想来,这些措施,只能减轻重量,却毫厘不能减轻船体自重。是吧?”
张干霆点头,他没想到民生公司总经理说到不懂的事,会真的像个小学堂刚发蒙的学生。
“到底怎么将这条光是自重便重过这块巨礁的庞然大物从这一锅滚水中捞出来,这么多天来,张工你一直在勘察在捉摸,却从没透露过一字一句。”
张干霆:“我学总经理的办事风格——凡事,不到做成了,不说!”
张干霆这才打开一直背着的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