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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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箱的队伍从久长街拐角全走出,没了后续。众人遗憾地:“才三十抬哇。”
李果果晃动着硕大无朋的光脑袋带领众学生喊道:“罗老爷,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人责备地嚷嚷:“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罗老爷道歉似的冲众人拱手打抱拳,从容淡定一笑,回头望身后街拐角。突然,唢呐再起,学生娃们为之一振,又喊:“三十一、三十二……”
卢魁先:“这数着嫁奁箱子,给我数出一道应用数题来了!”
乐大年赶紧打住:“应用数题此时休谈!回到今日主题!”
卢魁先调皮地避开乐大年逼视的目光,故意对学生:“李果果,破了上回王家嫁女的纪录没有?”
“破了破了!三十六……”
抬箱队伍终于全部从拐角走出。学生像吸足了一口气似的,最后喊出:“四十!”
众人欢呼:“罗老爷,赢过王家人喽!”
街当中,罗老爷遥望四面拱手,意气风发。
罗老爷的最后一抬礼箱是敞开的,一串串铜钱高高吊在箱架上,晃悠悠最能吸引众人眼球。此时,被推拥得一颠,一串铜钱因为串绳经年突然断了,哗啷啷全落进箱中,众人被这意外弄得兴奋大叫。罗老爷却极敏感地听到了一枚铜钱蹦出箱沿落到街面上的叮当声,顿时忘了自家身份,立即扑下地,跪着爬着在众人裤裆间乱钻,追寻着那一枚叮当转圈的小钱。
卢魁先一愣,此情此景,在哪儿见过?
罗老爷钻过一人裤裆,推开一人的脚板,拾到了那一枚小钱。他举钱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他望到了革命前后在省城合川会馆见过的一个老熟人。二人隔着钱眼,对望良久,“是你?”
罗老爷这才小心地将钱收进怀中,再扣上荷包扣。他拎着荷包,向一侧耳边,惬意地摇晃,听着其中透露的叮当声。又像让烟似的,将荷包递到卢魁先耳边:“你要不要听听?”
卢魁先:“我听过了,罗大爷。”
罗圈圈昂头挺胸:“唔。”
“您老的腰身,怎么不……”
罗圈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不罗圈了!”
“哪天起——挺直的?”
罗圈圈上下打量卢魁先,见他依旧穷相,“你这模样,怎么还……”
卢魁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还这么一副穷相?”
罗圈圈:“四十年,你罗大爷我啥活路没做过?弯腰驼背、见到有钱人,一张脸笑得稀烂——合川会馆,你看到的。知道我为啥?”
卢魁先这才想起罗大爷当年那句话:“嫁女?”
“就为今日!”
卢魁先张嘴说不出话来——“失语”了。
“卢魁先,做啥不搭话了?”
卢魁先声音有些哽滞:“四十年,罗大爷你腰都弯成了罗圈,这一个一个找来的小钱……就为了这一天,嫁女,抬出这四十箱?”
“啊!”
“四十年,四十箱,你这到底是为了个啥啊——我的罗大爷!”
“先前你问我,哪天起,不罗圈了?”
“唔。”
“告诉你,魁先娃,小卢先生,就从今天起!你看,今天一走上久长街,我腰杆怎么就一下子直得来伸伸展展,满街的人数我嫁女的箱子,数到他们从前在街上看人嫁女没数到过的数目,再转身来看我时,不是我一张脸笑得稀烂,不是我一个腰杆弯成罗圈,倒是他们一个个变成了罗圈,一张张脸笑得稀烂!”
说罢,罗大爷拱手,转身追上抬礼箱的队伍,那边的人群,又掀起新的一浪数箱子的声音。
“好一道有应用价值的数学题!”卢魁先说。
“自己的应用数题还无解呢!”乐大年嘀咕着。
“有新解了!”卢魁先顾自说着。
第二天,县立中学课堂上,监学卢魁先真的停了原课,给学生们上了一堂“应用数学新解”课。他一上讲台就问:“昨天,哪些同学去久长街观过婚礼?”
同学几乎全部举手。
卢魁先:“好。你们走出这个课堂,又一脚跨进另一个更大的课堂。”
“那是久长街。”
“昨天久长街就是更大的课堂,能教你们学到更多的东西。”
同学面面相觑:“我们啥也没学到,就数了陪嫁的箱子!”
卢魁先:“数了多少口?”
同学齐声:“四十!”
卢魁先转身在黑板写下两个大字:“四十。”
卢魁先:“好,今天我们就从昨天大家数出的这个数字,做一道应用数题。”
同学:“太简单了!”
卢魁先:“题面简单,要求新解,可不简单。”
同学:“啊?”
卢魁先更加一把火:“当今中国,还没一个人,求出这新解!今天,就看在座各位了!”
学生们惶恐又兴奋:“哇!”
卢魁先:“先生先公布自己的答案:中国人不是自私自利的。”
李果果:“先生昨天上课还说——中国人自私自利!”
“昨天,先生和你们一起去数礼箱,数到四十,改变了自己昨天以前的看法,得出了今天这个新解。”
“先生怎么得出的?”
“先生怎么得出的,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学生——怎么得出自己的答案。”卢魁先扳下一根手指:“已知:礼箱有……”
“四十口。”
卢魁先扳下第二根手指:“已知:这礼箱装的是……”
“铺的盖的穿的戴的。”
“已知有四十套铺盖穿戴的。求解:给谁的?”
“新姑娘哇!”
“新姑娘有几个?”
李果果抢答:“新姑娘还能有几个?新郎官就是要讨小娶二奶奶,也要另外换花轿抬人啊!”
众生起哄:“李果果就想娶二奶奶!”
李果果将目标转向卢魁先,说:“小卢先生,你讨老婆,抬不抬箱子?”
别的学生:“小卢先生肯定要讨老婆。讨合川城里最漂亮的老婆!”
卢魁先闹了个大红脸:“回到我们的应用数题,求解:新姑娘只一个,这么东西,要多少年才穿得完戴得完?”
“一百年一千年也用不完!”
卢魁先步步紧逼:“已知:一个人一百年也穿戴不完这些东西。求解:昨天一天就抬出这四十箱,作何用场?”
众生一愣。卢魁先:“说话啊。这题还不到最难解处呢,就无解啦?”
李果果被他一激,冒一声:“给我们数的!”
众生哄笑他。卢魁先:“李果果恰恰答对了!”
蒙红参:“嫁女就嫁女,为啥主人家抬出四十口箱子叫我们数?”
卢魁先大喜:“问得好!问下去!”
蒙红参无话了,抠着头皮。卢魁先:“先生接着你的话问下去——观婚礼就观婚礼,为啥我们要数箱子?”
同学全都学着蒙红参抠头皮。
卢魁先:“莫急。让我们一起来回想一下昨天的情景——你们,是从一开始,一直数到四十的么?”
“不是,数到三十口箱子,队伍走完了!”
卢魁先一笑:“当时,大家说什么了?”
李果果:“我喊了一声——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生:“我们全都冲着街喊,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卢魁先:“输给王家?罗老爷和王家什么时候比起输赢来了?这输赢,是麻雀牌桌上才有的事。求解:婚礼箱子怎么会变成了麻雀牌?”
众生愣了:“先生出的题,无解!因为已知条件不足。”
“那我就再为大家加一个已知条件。从光绪年起,有个合川人,在省城做杂役,他一文一文小钱的便捡,捡了四十年——他挣到了这个数!”卢魁先伸出四根手指。
众生:“四万?”
卢魁先摇头。
众生:“四十万?”
卢魁先摇头:“四十口箱子。”
“他是——罗老爷?”
“正是。同学们说,他这样做,值么?”
“不值!”
“昨晚婚宴,他喝多了,太高兴了,回家后倒上床,再也没醒来。请郎中把了脉,说是,他这辈子,搞不好的话,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果果:“昏睡百年。”
卢魁先:“昏睡过去之前,他拽着刚出嫁的女儿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这辈子,值!”
多年后,李果果记不得这堂课讲了些啥,却还记得小卢先生讲到此时,动了真情,泪光闪闪。他果果当时问过:“啊?他还说——值?”
“他说,四十年,一万四千四百天,我见人就弯腰驼背——背都蜷成了罗圈。蜷得来合川人都叫我罗圈圈。可是活到昨天,合川成千上万的人,见了他都叫他罗老爷!所以他才说——值!”见学生一个个听得傻了,卢魁先道,“先生前面提的问题,同学们可以求解了么?——已知:衣裳帽子,是给人穿啊戴的。求解:怎么会变成了抬上街给我们数的东西?”
众生:“因为罗老爷觉得——昨天值!”
李果果:“因为罗老爷昨天在合川百姓眼里站得直!”
卢魁先步步紧逼:“昨天我在铜钱眼里看到了罗老爷的——值。昨天,你们在合川百姓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罗圈圈不是罗圈了,满街人反倒都成了罗圈……我看到满街的人一个个想学罗老爷!”
卢魁先见学生一步步进入他所期待的状态,按捺住内心欣喜,憨憨地:“学们没看错吧?先生当初从钱眼里看到的罗老爷,是活在钱眼里?”
李果果:“先生看走眼了!罗老爷昨天这么舍得花钱,他哪是活在钱眼里?”
“罗老爷不是活在钱眼里,还能活在哪里?”
“活在合川百姓的眼睛里!”
卢魁先:“不是活在自家手头的小钱眼里,却是活在合川百姓的眼睛里,那罗老爷他,不算自私自利吧?把自家四十年挣的四十口箱子,全抬上久长街,叫合川百姓有得看,有得数,有得羡慕有得夸奖有得崇拜有得效仿,叫一城人皆大欢喜,这样的人,还能算自私自利么?”
“不是。”
“合川城,这样的人,就罗老爷一个?”
“才不是呢!前头就有一个王老爷。后头还会有赵老爷、钱老爷,”课堂上气氛活跃,学生们争着喊,“赵老爷四百口,钱老爷四千口,孙老爷……”
李果果得意地站起,学罗老爷昨天走在街头状:“李老爷我四万口!再比,我们小卢先生讨不成媳妇了。”
“果果,你怎么又扯上我了?”
“你到学校来,才一口破箱子!”
哄堂大笑。卢魁先虎着脸:“小卢先生讨媳妇的问题,不劳你操心。”
蒙红参:“先生你说,最多能比出个什么数来?”
卢魁先想都不想,再次伸出四个指头。
“四百万?”
卢魁先一脸森然:“四万万。”
“四万万?”
“同学们,昨天这样的婚礼,在合川多么?”
“多!”
“四川呢?中国呢?中国有多少罗圈圈——罗老爷?”
“四万万!”
“罗老爷这样的性格,不正是中国人的国民性么?”卢魁先讲得动情,“国人的行动,绝非为自己,而是为社会。社会要数箱子,我便抬出箱子。为了满足社会的要求,我宁可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宁可牺牲了自己背,弯成罗圈也在所不惜!”
“国人是活给别人看的!”李果果叫道,“国人有病,病得不轻!”
卢魁先盯着课堂中一双双瞪大的眼睛:“要医国人的病,就要认准病根,开出良方。”
偏此时,传来校钟的嗡嗡声,是敲钟人取下敲钟棒碰响了那口黄铜巨钟。
“这节钟要敲了。”卢魁先遗憾地对众生苦笑。多年后,李果果还记得小卢先生这节钟钟声敲响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