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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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遇先生是我老师。”
“果然!……张之洞任四川提学使,倡导读书,你合川出了石不遇,我大足出了孟子玉!”
“原来先生与我恩师是故交?”
“故交?——老冤家!川汉铁路公司弄成个死局面,就是你合川石不遇,代表合川董事,寻我打官司,这刁钻讼棍,咆哮公堂,居然诬我大足孟子玉‘吞蚀路款’,还……还指着鼻子骂我‘路蠹!’”
“先生,那都是过去的……”卢魁先听出是两个旧时读书人的过去恩怨。
“过去!他让我过不去,我就让他过不去!”孟子玉一顿,突然问出一句,“举人娘子,她还好么?”
“不遇先生的夫人早年病逝,学生我都没见过。”
“呜呼!”孟子玉一声长叹息,“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大足举人,为何此时将我在刑场上刚背过的古文一字不差诵出?卢魁先纳闷,孟子玉却大放悲声:“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刚才借韩愈祭文悼自己同志,卢魁先也曾这样动情,此时见大足举人老泪纵横,便知这位也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
“孟先生认识她?”卢魁先小心翼翼地试问。
“岂止认识?”孟子玉遐想道,“十指纤纤嫩笋,三寸窄窄金莲……聂七妹,那一年,你也年方二八啊。”
“不遇先生的夫人姓聂,孟先生见过?”
“岂止见过!”孟子玉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同治年,合川一县,双峰并峙……又出了一个绝妙女子,一枝独秀……”孟子玉苦笑,吟出一句:“闹得嘉陵成醋海,酸风直送古渝州哇!——呜呼,天啦,既生玉,何生遇?”
孟子玉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卢魁先本不谙男女之情,只大约听出话中有异,又不便再问。
“合川举人,死得更早吧?”卢魁先听得对方恶狠狠一句反问。
“老矣。”
“尚能饭否?”
“能,还能教习!”卢魁先自信地说,其实心头有隐忧,上回在袁汤圆铺子里收到乐大年捎来一封家书,是由不遇先生代笔,此后自己奔波生路,疏于问候,真还不知先生近况如何?卢魁先想起那年先生送别到无字碑前,最后背诵《祭十二郎文》,要自己为他作祭文。
本来要借来祭石不遇的文字,今日却先拿来祭了石二郎。卢魁先黯然神伤。
“老不死的!”孟子玉一句生硬的话抵了过来。
“先生……今日为何救我?”卢魁先见老辈宿怨三言两语无法化解,便把话岔开。
“你之所问,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题!想我孟子玉,从来恩怨分明,不做糊涂事,今天却为何冒死搭救于你?”
“是啊,今日孟先生凭何要救我卢魁先?”残阳如血,水天苍茫,卢魁先问出这话,未见孟子玉回答,那一叶扁舟便飘飘摇摇载着他远去。
孟子玉莫名其妙地“啧”一声,冲着卢魁先背影道:“呔,今日我孟子玉凭啥要冒死救你?——还是我那老冤家的弟子!”
“船要去哪里?”盯着剖开水面的船头,卢魁先问。
“客人要去哪里?”船老板反问。
卢魁先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逃脱刑场,埋头沿旧路来到湖边码头,一纵身就跳上来时搭乘的客船,只想离刑场越远越好,却还没想过,自己下一站要去哪里。
民国二年,旧历二月二十八这一天,龙水湖边刑场上,大足举人不知为何原因最后关头一闪念救了卢魁先。胡军团长放卢魁先一马时,心头却十分嘹亮。刑场脱身的二十岁的卢魁先,此时对自己究竟是何原因获救还有些恍兮惚兮……
一日之内,由梵天净土而入生死场,见贞女烈士屠夫懦夫,见人面忽热忽冷瞬息三变,见魔头笑里藏刀杀机四伏,最终遇贵人相救……出生入死,死里逃生——这一天,没尝到妈妈多转几圈盐巴做出的一锅菜汤,却尝尽了人生况味,难道这就是老天爷送给卢魁先的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水面泛起一缕白雾,今早起来所见的那一湾清净美好的所在,此时在何方?当时向石二道出的那一个为未来勾画的画面,此时竟成空中花园。黄昏钟声到客船,这空明的钟声却让卢魁先心头一片空茫——要去哪里?卢魁先的小船背向古刹钟声,越划越远……
辩熊
举人接下来所背文章正好道出众人心情:“好一个父母官,似这般不尬不尴,首鼠两端,令我合川小民不上不下,进退两难。试问知事,为官当知何事?请问洋渡,茫茫汪洋怎渡?敢问迩逢,尔与吾既一县相逢,是为幸耶?不幸耶?万一不幸,蔡锷军破城,则小民或因拥戴洪宪,竟与杨度同罪。万幸洪宪帝江山万万岁,则小民或因畏惧蔡军,难逃皇帝怪罪。”
钟老头不姓钟,因为敲了一辈子的钟,所以学堂里的人都喊敲钟老头,喊啦喊的,图省事,喊成了钟老头。
钟老头在江安县立中学几十年不误一节钟。也误过,特别是这几年,年年都误,有时一误就是半年一年。那须怪不得钟老头——兵灾匪灾,人祸天灾!
不过今天早晨,钟老头没起来敲钟,昨天新来的老师说是明早晨的钟他来敲,钟老头乐得睡一觉懒瞌睡。可是,当那根敲钟棒刚从钟背上取下来,只是擦在了钟身上擦出轻轻的嗡嗡声,钟老头就惊醒了,几十年的习惯,到这时候人就睡不着。听窗外那钟声,钟老头乐了——这学堂敲钟,跟静安寺老和尚撞钟一个道理,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的来,哪有敲钟像他这样敲法的?敲得这么起劲!钟老头披棉袄下了铺,掏开火,把昨天的烧饼烙在炉边,把双手向袖子中一抄,无意中隔着校门口传达室的小窗向外一望,纳闷了,这“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敲完钟你钻进教室去热和一点吧,哪有守在钟台边边上蹲着不走的?只见那新来的老师双手抄在袖中,眼巴巴望着大校门外雾当中那条小路。路上,亮起一盏铁壳壳汽灯,来者是个娃娃,两手像钟老头,抄在袖中。钟老头见新老师目送学生到教室门口,望着学生用肘将教室门推开一道窄缝,吱呀一声,侧身钻进教室……直到全班学生前前后后都侧身钻进这一道窄缝,新老师才离开钟台,走向教室。新老师从传达室小窗晃过时,钟老头听得他一声低叹:“我教的这个班,只怕出不了一个人才!”
钟老头吃过宵夜,来到新老师宿舍小窗前。窗内小桌上,堆满学生作业簿,这新老师倒是抓得真紧。细看时,他怎么改着改着作业,把人家学生包作业簿的纸剥了下来,展开了看。是一本旧杂志的封面。革命那年子,钟老头转手给学堂里老师传递过这种杂志,是以熟悉,杂志名《四川》。又听得新老师读出杂志上的话:“二十年之革命精神与革命团体,几乎一蹶不振——孙中山。”只见新老师目光茫然,盯着光生生的白木桌面,似要从那上面认出什么字来。
这时,传来震天动地声响,越来越逼近,钟老头晓得,那是隔街军营里头在跑操。往年到江安来驻军的,顶多早晨跑操,只有今年这支军,当官的姓杨,跟这个新来的老师差不多年轻,更气盛,早上催当兵的跑完操,晚上还要跑,跑完还训话。
“新政……改革……”此时杨长官正说得唾沫横飞,这年头,执枪的也执政,执政的都爱说新潮言子。钟老头听都懒得听,却见小窗内那新老师似乎听出了什么,只见他作业也不改了,他提笔就写:“一切政治改革……”
“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江安县驻军长官杨森用马鞭指着桌上厚厚一摞毛边纸首页,喝问,“哪个写的?”
“县立中学去冬新来的老师。”副官看看杨森脸色,小声说。
“好一个‘以教育统治人心’!”
“卑职也认为这完全是秀才论政,除了枪杆子,啥东西还能统治人心?”
“他叫个什么名字?”
“姓卢吧?”
“卢思!”杨森用马鞭将毛边纸最后一页拨出,看清了写信人留名。
“您若不爱看,我拿下去烧了!”副官上前收了那摞纸。啪的一声,杨森马鞭抽向桌面,副官赶紧缩手。杨森将马鞭扔给副官,脱了手套,端坐桌前,认真读了起来:“‘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这个姓卢的,思得不错,想得有理——有请卢思!”
“你是驻本县一军之长,请他一个教书匠?”副官没想到杨森会对这个卢老师的万言书如此看重。
杨森身子向交椅上一靠,也不回头,只用手背向副官腰间枪套一敲,说:“我杨森,打天下靠的是这玩意儿,治天下,却靠它不着!”
副官愣着。
“去哇!此公说法,深获我心,一望而知,此信字字千金。有请卢思!”
“他……”副官犹豫着。
“他什么他?”杨森道,“对了,还不知他是空谈教育,还是真有那么几下子!”
“您问教育,他倒是真有些名堂。”
“哦?”
“他教算术,很少把着手教学生怎么算。”
“那学生如何算得来数?”
“他教学生自学。”
“自学,中学生自学,岂不太慢?”
“头几节钟是很慢,弄得县立中学的监学都急了,问他,他说,欲速则不达,且慢而生快。”
“后来呢?”
“后来他花了整整一学期,才把基本四法教完。”
“后来呢!”
“下学期他那班学生竟然可以拿他所学的问题,去考那些高班次的同学,高班同学竟然不能解答。再后来,他那班学生快得令高班算术老师大吃一惊,令中学学监大喜过望!他班学生都说,再后来学算术……真是小菜一碟,实在太容易了!”
“他本人呢,有何说法?”
“他本人却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后来的算术课,学分数,学比例,学百分……那都是由此前的四法演变下去的,所以掌握了自学方法的学生完全可以自己很快地学起走了。”
“这卢思,果然有名堂!名堂不少!”
“他说他没搞啥名堂。”
“说来容易,要做起来,做到让一班十来岁的学生娃娃都能自学活用的地步,着实难啊!”杨森沉吟道。
“他说要做到这个地步,并不困难,他有秘诀。”
“什么秘诀?去他嘴巴里给我掏出来。”
“不用掏。全校算术老师教研会上,他公开了这秘诀,他说他对学生,他唯一的施教方法,就是教学生如何去思想,并且如何把思想活用到数学上去……”
“你又是怎么弄得这么清楚的?”杨森盯着副官。
“说来也巧,我哥叫我从老家带出来的那个侄子,您不是特许我让他随军么,正读中学的年龄,我便让他在县立中学插了班,刚入学,就遇上这个卢老师到校。得意着呢!前几天我路过学堂进去望他一眼,刚下了算术课,就见他逮住一群高班次学生就问出一道算术题来,那群学生眼珠鼓圆了,嘴巴大张着,没一个答得上来!倒是我那侄子,当场一五一十给他们解答得清清楚楚,下来我说他,你别太得意,他拿手戳着高班学生脊梁骨说,谁叫他们在我们低班次时没打好自学基础,谁叫他们没碰上我们小卢先生!”
杨森大笑,起身,将刚卸下一身戎装重新穿上,说:“这个卢思,不光是个会耍笔杆的秀才,他当真用教育,将他那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