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xwzybzdsh0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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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廖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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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她说(谈话录)
引子 我爱过的男孩们都已老了
有那么几年,我常常在出租车里听到何勇的《钟鼓楼》:“我的家住在二环路的里边……”那好像是《话说北京》栏目的片头曲,摇滚圈著名坏小子何勇的成名曲被出租车司机们听熟了头几句,但他们不知道后面唱了些什么,不知道这首歌的作者,不知道他曾经的天才的表现欲,不知道他写过“我的舌头就是美味佳肴,任你品尝”,不知道只要是他出现的场合观众便要疯狂起来乱作一团,不知道他后来不再唱歌说不想被人利用,不知道他后来得了抑郁症差点烧了家里的房子,不知道他进了医院,不知道他因为吃药而发胖……
我看着身边一个个叛逆少年变成温和的中年人,在街头大声唱歌的人现在安静地坐在桌角,我那曾经是著名愤青的丈夫,在毕业后还被学校给了记过处分,被师长们视为捣蛋分子,现在却稳重、宽容,是受人尊敬的导演,被人称为“老师”,懂得以有效的方式坚持自我。
现代社会把庸俗生活变成制度,变成时尚,变成广告牌上的美丽画片,我们都曾是不想遵守这个制度的人,但我们已倦于叫喊。
窦唯烧车的事,勾起了我丈夫的愤青情结,把手里的报纸晃得哗哗响,大声地宣称:“音乐圈的人组织签名声援了吗?为什么不?”现在不再有愤青了,大家都很冷静理智地谈论一个人的不理智,崔健发表的声明是经过律师修改的,措辞十分主流,何勇也是。关于这件事大家谈论得太多,我不必再说什么了。
我们都喜欢窦唯,关于他的记忆与我们那热烈的青春有关,那个热爱摇滚、热爱激情、热爱梦想的时代,很多次不买门票混进酒吧,买不起一杯水依然狂欢到深夜。窦唯唱歌、打鼓,那一份对自己的专注一直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还有一种北京男孩特有的清高和不驯。“黑豹”时期的歌人人会唱,后来的《黑梦》也是人手一盘。
2000年,我给孟京辉写了电影剧本《像鸡毛一样飞》,那是一个关于诗人的故事,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我们都曾经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面对周遭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到不适和无能为力,不知该固守自我,还是审时度势,站在永远的风口浪尖。电影剧本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在反反复复地修改,和一个个投资人交涉。当时一个风头正劲的外国制片人在和我们工作了一个冬天之后,要我们做出选择:或者按照他的意思再写一稿,或者另换一个题材。我和孟京辉考虑了两天,给了他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回答:既不再写,也不换题材,再见。对于要拍这样一部电影的人,这应该是一个诚实的选择吧。对他说“再见”,可能是这个制片人到中国后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他还特意请我们吃饭,希望再聊聊。饭桌上是尴尬的沉默,沉默地吃,沉默地分手。
2001年夏天,《像鸡毛一样飞》终于找到一个不要求我们作任何修改的投资人。孟京辉忙着物色演员。没有一个演员得到大家百分之百的认同,剧组讨论了很多天,不记得是谁提起窦唯,大家忽然豁然开朗——没有谁比窦唯更符合这个诗人的形象了。那时候,他已经离掉了那场著名的婚姻,泼过香港记者可乐,被告上法庭但拒绝道歉。他不再唱歌,他越来越沉默,“不一定”乐队在演出,我常常在下午看到他在后海的酒吧前浇花。
在一个傍晚,我们在后海找到窦唯,在紧挨银锭桥的一处桌边坐下,我给他讲《像鸡毛一样飞》的故事,孟京辉给他讲他的设想。他一直听着,一直沉默,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们只说想请他作曲,他说他和“不一定”正要在全国的高校巡回演出,不知道时间可不可以。我们约好再联络,我和孟京辉都没有提希望他能出演的事,他的样子让我们觉得对他对我们这都是一件太难的事。
最终,出于可操作性,我们还是决定选择一个职业演员来担任男主角,我们选择了陈建斌。因为片中涉及一段戏仿的歌舞段落需要先期录音,同样出于可操作性,我们请了我们影片的录音师,“清醒”乐队的张阳担任作曲。窦唯没有再打过电话,我们也没有打,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他没有表示什么,应该是兴趣不大。
影片已经要公映的时候,一天我偶然走过后海边的酒吧,窦唯从对面走来,在下班拥挤的人潮中,我们一晃而过,我疾步向前走,有人在后面叫我,窦唯从后面追了回来,问我道:“你们想让我作曲的那部电影怎么样了?”我当时的尴尬和不好意思是难以形容的,他不吭声,他沉默,他没打电话,但他并不是不感兴趣,他在等着呢!我语无伦次地回答了他,说电影已经要公映了,我甚至没向他道歉,也没请他看电影,我忽然变得像他一样不善言辞,我匆忙逃掉了。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后来几次遇到窦唯我都不好意思地躲开了。我觉得我做了不好的事,我在本来可以理解的时候,故意误解了他,或者说我不过是遵循了更公众的方式,这难道不是我在影片里写的故事吗?
在美容院和发廊的八卦杂志上,我一次次地看到窦唯的消息,说他没钱,说他生活怎么潦倒,说他坏脾气,死不开口,他如此地沉默,希望简单地生活,他们还是不放过他。谁不放过他?娱乐记者?是那些藏在这些记者镜头后面的变得越来越功利、市侩、识时务,嘲笑他们不能理解的一切,只崇拜金钱和成功,并且希望人人都崇拜的公众。没有比娱乐一切的态度更无聊的事,娱乐甚至没有幽默感,对完全不可笑的事情津津乐道。
十多年前,窦唯有一首歌叫《高级动物》,列举了人类的种种状态和恶习,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在“贪婪”、“嫉妒”、“无聊”后面还有“能说”这个词。“能说”这个词对窦唯来说是一种罪吧,就像佛教所称的“妄语”,我们太多时候都在犯这种罪,而且还津津乐道。
窦唯在最后反复唱着:“幸福在哪里?”
1.当我们谈论爱时,我们谈论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关于爱
对谈论爱,我本能地有种抵触。因为我知道,当我们谈论爱时,我们谈论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爱情不是永恒的,追逐爱情是永恒的。
如果你希望爱情关系给你带来幸福,那毫不含糊地说,你一定会失望。你可能会得到一时的满足、欣喜、虚荣心、安全感、某种保障,但这些都不是爱情。要分辨这个需要更多的自省,对自己和他人的尖刻。我常听到有人表达他的感情,而所说的不过是他的需要,他的企图以及别人不能满足他的需求时的难过和愤怒。如果你是不幸福的,充满矛盾和缺憾的,爱情关系,只能让你更充分地意识到这一点,带来更多的矛盾和缺憾。
其实我们对于这个生命中的种种,对于所谓爱,只有“找”,没有“找到”。最放不下的那点眷恋、痴爱,是你的欣喜,也一定是你的磨难,最终也是教导你成长的老师。
大家顶着爱这个词,其实干尽了人间丑事。
为什么要有男人和女人呢?他们是那样的不同,不能相互理解,但又相互爱恋,必然相互伤害。有时候我想,设计男女这一套程序,唯一的可能是以这样的激烈的冲撞来帮助我们学习,帮助我们了解自己,了解他人,变得更宽容,有领悟力,不狭隘。
感情如同潭水,一粒沙子落进水里也会改变水位,尽管它看起来平静依旧——最单纯的情感也有它深不可测的一面。
爱是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人真正值得倾其所有去爱。但有了爱,可以帮助你战胜生命中的种种虚妄,以最长的触角伸向世界,伸向你自己不曾发现的内部,开启所有平时麻木的感官,超越积年累月的倦怠,剥掉一层层世俗的老茧,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外。因为太柔软了,痛触必然会随之而来,但没有了与世界,与人最直接的感受,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在爱情中的人都是阴谋家。
通过爱情,人们去寻找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找到去表达自己欲望和激情的方式。
大众传递的爱情啊,以“知音”的方式谈论的所谓感情啊,我只能说它是虚假的,我不能说它是错误的,它连错误都不是,它只是虚假,它用一种肤浅的态度想去归纳一件复杂的事。
你如果说爱是天空,那四季的天空也很不同,澄明的天空,有云的天空和夜晚的天空,它们合在一起可能才是所有的天空,你非认为就那个树梢被风吹动的一瞬间是爱,那肯定是太狭隘了。
所有夫妻在婚姻中的人物关系都应该向后退,起码退到如果不是夫妻,还能是朋友,可以一起聚会、一起聊天、一起玩,这样的婚姻才应该继续。因为朋友之间有一种对对方的基本尊重。
任何所谓完美的关系都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都不完美。
现在爱已经成为世界上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这也让爱成为了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拒绝谈论任何跟我的感情和婚姻有关的事。对一个人有感觉,希望和他的生命发生联系,这没有任何可解释的,是无法探讨的。
专门在情人节来谈论的爱情,专门在情人节送出的花朵和巧克力,那种所谓的浪漫,跟我所说的爱毫不相干。
美丽的爱情也不是快乐的爱情,快乐常常是肤浅平庸的。身边的女友常有人爱算两个人的星座生辰是否相合,我就会笑: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相逢一定是“大凶”,梁山伯和祝英台也一定“不合”。“合”,你要的就是世俗的快乐日子,一起吃饭洗脚的和谐节奏。而爱情,是另一码事。
你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勇敢地说“爱你,是我做过最好的事情”,因为你能分辨出这爱中到底有多少曲折和细密的心思。
大多数人在谈论爱的时候,谈论的都是需要,自我的需要。你认为自己的爱是单纯的、无目的的,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你想的都是利益,这个利益可能是舒适感、安全感或者某种自我期许……而且这种爱,多半都是你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甚至在你顶着爱的名义的时候,在你自我牺牲和对别人关怀得无微不至的时候,也很可能不过是满足你自我肯定的需要。
爱还是存在的,如果你细细分辨,那可能是人最本质的善意和友爱。它既不是欲望,也不是需要,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种默契,是人类能够存在的最本质的东西,它超越任何身份、禁忌,甚至性别。
我在十年前记下杜拉斯的话:“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如今对我来说依然是这样。你要找到一个什么样的人跟你共度一生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指向的是世俗的幸福或是日常的柴米油盐,我觉得那更像是一个合作社。杜拉斯的意思,指向人生命里更本质的东西,它不是空中楼阁,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你可以通过各种渠道看到,通过天空,通过树叶,通过树叶上闪烁的阳光,你都可能感到那种爱。
人对于爱的态度,代表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爱情是一把锐利的刀子,能试出你生命中的种种,无论是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