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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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叔提着灯; 弯着腰; 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些笑意:“娘子总算回来。”
风寄娘还礼:“这些时日,累老叔操心。”
老叔前头领着路; 道:“一叶法师只在寺中稍作停留,十日中倒有九日都在徐府。”
“徐知命?”风寄娘讶异。
“正是。”老叔点头,“许是外出云游时二人结下交情,饶是法师这般方外之人也有挚友知己。”
风寄娘拾阶而上; 漫不经心似地道:“是吗?我一直以为凡尘俗事从不在一叶法师的心中。”
他二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就到了归叶寺山门前,四大护法仍旧颓败; 进寺后那些牡丹干枯如柴。
风寄娘看了眼寺中正殿,道:“老叔自去忙碌; 我去殿中烧炉清香。”
老叔掀起被烧得扭曲了的眼皮,叹口气; 忽道:“娘子的心中可曾有一丝怨怼,一丝悲愤?”
风寄娘回首,矮身捡起一片枯干的落叶放在老叔的手中。
这片枯叶曾在枝头抽芽嫩黄; 经风雨阳光长大翠绿,四季轮转,发黄欲坠被微风吹落,又经雨浇踩踏,午阳炙烤,如今捏在手中,干黄枯卷,拿指尖一捻便成碎屑。
老叔拍拍沾在衣上的叶屑,提着灯慢慢离去。
风寄娘推开归叶寺正殿大门,十八连枝铜灯盏烛火终年不熄,两侧木架上累如山高的瓷瓶在火光流光溢彩,她一踏进殿中,铜灯盏一齐晃了晃,摇曳间,火光影转,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瓷瓶似跟着晃了晃。
“唉!”隐约间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呜呼……”又有游丝般的低泣。
“噫……”
风寄娘闭目倾听,那些叹息悲泣渐渐清晰,依稀可辨,殿中仿佛有成千上万个男女老少、幼弱病残在无奈地询问。
“何处?”“何处?”“何年何月?”“何往何往?”“为人?”“为兽?”“为禽?”“为虫?”“消弥?”“啊?”“不愿啊……”“不甘……”
那些凄然无奈绕成细丝一匝匝地绕在风寄娘的心上,他们每叹息一声,她便感到心间多一些疼痛。
忽然,一块尖啸随着厉风扑向她,一个声间似从虚空那传来厉声喝问:“你,与我等相同,为何你为人?为何你为人?”
风寄娘避开一步,厉风扑了个空,转瞬消散无踪,十八连枝铜灯盏上的烛火焰跳跃几下,火光转成幽蓝,灯焰拉长,灯盏铜枝上了那些交错抬手的铜人似乎活转过来,开始吟诵祭文,殿中又渐渐趋向安静,蓝幽幽的烛焰又成温暖的桔色,成了游子远归从纸窗望进去时那片刻的心安。
风寄娘退出大雄宝殿,重又掩上殿门,殿外的冷风扑上她的脸颊,令人一个清灵,殿中的闷热,郁躁尽皆散去。沉沉的暮色晕染,一笔一笔又淡转浓,寺中枯柴似得牡丹被夜色唤醒,在黑魅的夜里展叶开花,举目四望一片盎然的生机。
春生夏长秋收冬残,都与此处无关。
然而……
风寄娘伸手拂过一朵开得最盛的,重叠的花瓣在夜色不似紫色反倒是浓黑的一团,二乔,白雪塔、豆绿、赵粉,那些粉白青绿与千姿百态,在浓夜里,每一朵每一枝都那般相似,那般无味。
倾国名花应开在春光之中,经雨露浇灌,沐阳而开,在和风中展露无边风采,引美人垂眸,玉郎赞赏,路人停车驻足。
“唉。”风寄娘轻叹。
“唉!”寺中不知哪株名花跟着发出轻微的叹息,随之,一寺的牡丹跟着发出孤寂凄愁的悲声,“唉……”
风寄娘在一片悲叹声中回到小院,用火折点亮风灯,挂在檐下,屋中几日没有住人,荒荒得似已经年,案上积了一层薄灰,一吹,灰尘带着逝去的腐气四散开来,风寄娘从角落翻出一只酒瓶,拔开酒塞,瓶中还有残留着一些酒,扑鼻的酒香,她不由笑开来。
俗世之人,好金银、好功名、好权势、好美人,还有一些人好美酒,如雷刹,天地间似无没有任何事物牵动他的心魂,只一杯好酒,醉饮窗前。
她还要赠他几壶美酒呢。
。
叶刑司拒绝了阿弃的瘸腿驴,这驴又瘸又瘦,驮着瘦小的少年郎阿弃还要几步一停索要些吃的,他怕自己上去,这瘸腿驴怕要一命呜呼,成了他们的盘中餐。
阿弃在瘸腿驴上笑得前仰后合,左右这驴走得也不快,有时还要落在叶刑司身后,他便由着驴乱走,暗地提防四周动静,防着叶刑司行路。
二人越近城门心中越生谨惕,来往商旅、和尚、书生、农人神色间都夹着惶惑不安,城门前把守的士兵全然不是往日的漫不经心。叶刑司与阿弃对视一眼,拦下一个书生,问道:“这位郎君,我兄弟二人远行刚归,不知城中出了什么大事?”
青衣书生连忙拿袖遮掩,急道:“二位悄声,城中出了大事,轻易不可妄言。”
阿弃揖一礼,道:“郎君指教。”
青衣书生见把守的士兵投过目光,连忙将二人引到角落,放低声音,道:“二人有所不知,因醇王一案牵连太子,引圣上注目,责令不良司重查旧案,谁知这一番动作竟掀起风云,原来是百年贺家心有反意,与那宫中贺婕妤里外应和,谋害太子与醇亲王。太子因着奸人所害,做下错事,如今已自请废黜。圣上担心还有漏网之鱼,满城戒备,各个城门进进出出,各坊各市街街巷巷都有武侯巡视。”
“贺婕妤?”叶刑司绞眉,怎也没料是这个答案。
阿弃啧舌:“不是说贺婕妤在宫中吃斋念佛的如枯木死灰?”
青衣书生见他堂而皇之议论皇家事,吓得脸色剧变,抱肩矮身飞也似得溜走了。叶刑司虽然诧异,只是他心中挂念的并非皇家,道:“我们先回不良司再议。”
城门守卫见了不良司手令,不敢多话,爽快放行。
叶刑司与阿弃正要走,就见旁边绕出一个锦衣指挥,这人面貌周正身形魁梧,一身凛然正气。
“不良司的人?原来是叶侍郎家的郎君与徐帅爱子阿弃啊。”
叶刑司是个心无旁鹜,又不露朝中纷扰,竟是不认识,倒是阿弃有眼见,略吃一惊:“朱侍卫?”
朱申冲他一点,一双虎目盯着叶刑司,转了几转落在叶刑司身上的包袱上,问城门守卫:“叶小郎身上可有可疑之物?”
城门的一帮守卫面面相觑:“这……”
朱申喝斥:“叫你们守城门,不是叫你看人下菜碟的。”
叶刑司本就紧绷的神弦已张到满月,怒视着朱申:“你要搜我身?”
朱申笑了:“不过公事公办,别说叶小郎君是侍郎之子,纵是尚书子,太师子也没例外之行的道理。”
“不良司隶属君上,一言一行皆听命于天子。”叶刑司一声冷笑,低问,“朱侍卫欲反?”
阿弃在旁吓得一身冷汗,他一直知道叶刑司被千叮万嘱要谨言慎行,他只当叶道凛待子严苛,原来是叶侍郎知子甚深啊,这放任叶刑司不管,怕是连天要捅一个窟窿出来。他连忙挤上去,冲朱申一笑:“朱侍卫,叶卫外出查案,几日几夜不曾好睡,脚底磨得血泡叠血泡,心中发昏不大爽快,言语举止都粗鲁几分,他满嘴胡言,只休与他计较。”
朱申“哦”了一声,道:“查什么案?”
叶刑司刚要斥责朱申多管闲事,阿弃已经抢着道:“自然是奇案。郊野一户人家户主外出就医,大好归来,举家摆宴庆贺,谁知院中老树上一群鸦鸟落在树上,呱呱哭啼,无论如何也驱赶不去,当夜,主人家就驾鹤西归民,出葬之时,群鸦又绕棺相送。左邻右舍无不引以为奇,疑心有冤,暗地里报了官。”他挠挠头,“我与叶卫出门就是为查此案。”
朱申又“哦”了一声,怀疑地看着叶刑司,问道:“确实称奇,不知可有冤屈?”
阿弃委屈道:“生老病死,实是寿终,白费心力脚程。”
朱申拍拍他的肩,道:“你是徐帅义子,某看在徐帅的份上,暂且作罢。若是你口中有半句谎言,今日之事,改日我定要从徐帅身上一一讨回。”
叶刑司瞄瞄手中的刀,心中生出无限的遗憾来,当个游侠儿好汉,为了不平事,杀人取首级,实是痛快哉。
阿弃捅捅叶刑司的后腰,二人出了一箭远,叶刑司这才问:“好大的官威?”
“他是圣上亲信,哪个不与他脸面。”阿弃道。
“你怎识得他?”
阿弃稍稍一顿,含糊道:“他来拜访过义父。”
叶刑司点头,他急着见雷刹,问过便算,眼见要回不良司,心里反倒更急起来,脚上一发力,将阿弃与瘸腿驴甩在了身后。
。
雷刹从收到叶刑司鹞鹰送来的归信起,就在等他回不良司,二人在正堂前相遇,一时无言,互相一颌首,雷刹便命差人关了议事厅大门。
单什与阿弃不明所以,阿弃动了动嘴唇,想出事询问,被单什一把搂住脖子捂住了嘴。
叶刑司解开包袱,揭掉油纸,露出厚厚一卷纸卷,他抬手一抖,纸卷扑楞楞地平铺而去,至门口又打两三个来回。纸卷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都是名姓,上有籍贯年纪卒年,粗略估算,已过千之数,上千个卒字在纸上齐列在那,明明不名墨书,却令人毛骨悚然。
叶刑司取下腰间铜铃,轻轻搁在几案上,然后,他对雷刹道:“他们,全都魂消魄散,天地之间,无他们一丝残留。”
“副帅,这只是我所能查到的,我不能查到的……”
雷刹看着纸卷上一列又一列的名姓,一个又一个用朱砂写就的卒字,案上的铜铃“嗡”得一声,像孤坟前行僧手摇佛铃留下的悲悯。
第73章 石出(三)
铜铃古朴厚重; 暗哑无光; 它明明不过半指来宽,却显得那么沉; 那么重,不知哪朝哪代哪人所铸,它沉默无声又似含有千言万语。
这是风寄娘所有; 叶刑司临行前; 她托雷刹所交,言道:“这是搜魂铃,寻世间散落魂魄; 搜人间莫白冤屈。”
雷刹不解道:“我以为人死转世。”
风寄娘笑起来,笑里意味不明,回道:“雁过尚且留痕,风生水起涟漪; 何况人?”
但是,叶刑司这次出行,搜魂铃…… 无声。
那些人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念,无怨。他们出生时或呜咽; 或大哭,继而蹒跚着跌撞着长大; 或庸碌无为,或搏得万贯家产,或通晓诗书; 或家有妻妾儿女成群。他们来得坦然喧嚣,去时寂寂,烟消云消,连半点的不甘都没有。
那些的默然反而令人生怖。
单什与阿弃都头有点发懵,那些鲜红的卒字让他们感到愕然,知晓此案涉及人数过千,可到底隔了层云雾,有点摸不着头脑。
叶刑司闭了闭眼,他本不屑鬼神之道,出去查案时还有点不以为然,即使名录在手,他也不过尔尔,上面所记或生或死的,生者还在人间,死者已归尘埃,哪怕搜魂铃响,夜色下藏在暗处,躲在虚无间的残魂听到铃声,飘飘荡荡地现出影迹与他回应。
除却死者。
叶刑司不曾见过这等诡异的景象,心头骇然,却仍无感,他们无应答,他们许是消失得古怪,可是对于一个个无法回应的已死之人,叶刑司实在生不出多于的怜悯。
直至在一个小村,户主已经垂老,他亦是名录上的人。老者所生子的几个子女,二女已经出嫁,长子应召入伍一去不回,二子溺水意外身亡,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