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士-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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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之间有本就互相认识的,有初次进京倍感新鲜的,有讲汉语的,有讲着各族方言的,欢声笑语不绝,彼此寒暄不断。但也有不合群的,比如此刻与李慕儿撞个满怀的这位。
他五大三粗,脸上表情凶神恶煞,正是昨日所见永昌府的官员。李慕儿出门时假装一个不慎撞了他,便被他们一群人团团围住,不得放行。
他说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你这小屁孩儿,是哪个土司带来的?”
李慕儿忙弱弱道:“小的是里麻司的梅诺麻卡。我们土司在上京途中病倒了。小的不是有意冒犯大人,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让小的过去用膳。”
“原来是里麻司那个穷地方的,怪不得如此小家子气。”他与身旁众人大笑道,“来来来,入京了能吃口饱饭,大家赶紧让个饭碗,免得饿晕了这小子。”
李慕儿不搭理他,上桌后顾自吃饭。他仍是一副嚣张样子,故意放话给她听:“这会馆的伙食哪是给人吃的!走,咱们出去好吃好喝。”
他一走,李慕儿便挪到隔壁桌找一个正摇头轻叹的汉人问道:“小的见识浅薄,不知这恶霸是哪个府上的?”
对方冷哼一声道:“自然是永昌府的满剌哈只,这里在座的都是不懂逢迎他的,有哪个没受过他一点半点讽刺羞辱啊!”
“就是!”旁边又有人义愤填膺道,“仗着地域富庶,整日瞧不起人。问皇上讨要封赏时可没见他手软过。”
“都少说几句吧,”一老者突然站起,劝和道,“毕竟这是在京城,大伙儿都谨慎些为好。”
众人闻言忙住了嘴。
“满,剌,哈,只?”李慕儿咀嚼着这个名字,脑子飞快地转着,“很好,不怕你嚣张,就怕拿不到你的软肋呢……”
此后几日,李慕儿暗里偷着观察这满剌哈只。此人就是个莽汉,行事跋扈,在接待使臣的京都官员面前还算收敛。而私下里,迤西同僚面前,整个儿就一大尾巴狼,恨不得学螃蟹横着走。
至于其他几派的态度,她也大致有了个了解,正盘算着如何跟朱祐樘通个气儿,计划下一步行动,朱祐樘便不请自来。
这日夜里,她如常在房里翻看众使臣的信息,直到朱祐樘在身边坐下,她才发现。
“咦,你怎么来了?不过你来得正好,我有话同你说。”李慕儿望了眼门口,这厮竟是孤身一人乔装而来。
朱祐樘眼角含笑,指指她的衣服道:“不急,你先站起来我看看。”
李慕儿哼着鼻子站起来道:“看吧看吧,我知道我穿这身景颇族男装很是难看。你瞧这顶上的包头布,又闷又热,而且重的我这几天脖子也疼,脑袋也疼……”
朱祐樘止了笑意,站起来扶住她后颈问:“这里吗?”说完还按压了几把。
李慕儿晃着脖子道:“对对对!”
话音一落,周围便尴尬地安静了下来。李慕儿感觉到他的指腹冰冰的,很舒服。可这样的肌肤接触让她脸瞬间烧起来,虽然不舍,还是巧妙地躲了开去,道:“我和你讲讲这几天观察到的情形吧。”
“嗯,”朱祐樘的手缓缓收回,“你说。”
李慕儿一番交待,最后总结道:“所以你说得没错。这永昌府富庶有加,满剌哈只太过贪得无厌。”
朱祐樘对她的认真很是满意,“那你想到法子了吗?我过几日便要设宴款待他们了。”
“想到了。他不是很嚣张吗?我就利用他的嚣张,让他吃点苦头。”李慕儿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轻松道,“你只管设你的宴,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最后都要恕他无罪,放他归去便可。”
“好,我知道了。”朱祐樘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对她很是放心,“那我走了。”
李慕儿点点头,凝着他的背影走到门口,又看着他打开了门,终于忍不住说道:“喂,你的手好冷。天气虽然热了,但你还是要保重身体。”
朱祐樘过了许久才无声无息地回头。
李慕儿歪着头看他,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温柔地像要滴出水来:“好。你也自己小心。”
☆、第十九章:满剌哈只
六月戊申,朱祐樘下令晚膳宴请迤西各处使臣于会同馆宴厅。
李慕儿与众人按照礼制提前一个时辰到得后堂等候圣驾。
所有的使臣都聚齐在此,人人都是穿戴整齐,精神抖擞。
李慕儿也不例外,她坐在满剌哈只正对面不远处,不时用余光打量着众人。
角落有人正悄悄谈论着:
“往年都是先给封赏再赐宴的,这回皇上怎么这么早宴请我们了?”
“谁说不是呢!嗳,你说皇上不会是叫我们吃完空手而回吧?”
“我看不至于,咱们可是长途跋涉地过来朝贡的,光赶路就花费了两个多月,也不在乎等这几日了。”
“说得也是,这会同馆住着倒也舒适,皇上也没怠慢我等。”
这些闲言碎语李慕儿听着,满剌哈只自然也听到了。他立时不满道:“哼,这都来了好几天了,皇上的赏赐什么时候下来?你们这些窝囊废,就知道背后嚼舌根子,待会儿宴上直接问皇上不就行了!”
众人一时没了声响。
李慕儿却不合时宜地冷笑了一声。
满剌哈只的火气一下子转移到李慕儿身上,指着她鼻子大声喝道:“梅诺麻卡,你这兔崽子笑什么呢?”
李慕儿细细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大人好大的气焰啊!不愧是永昌府的人,家底儿够厚,腰板子够硬。咱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自然不敢当面质问皇上啊!”
“就是,就是。”旁边有少许应和声。
满剌哈只愈发不满:“你这小子话里有话,当我听不出来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慕儿抬眼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道:“我想说的已经说了,大人这是听不懂吗?咱们还巴巴地等着皇上赏呢,可不敢惹怒皇上。不似你们永昌府,家大业大,大概是不会在乎那点东西的。”
“你!”满剌哈只用力拍着桌子站起身来,“好啊,我当你是个软柿子,原来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讽刺老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眼看他就要冲将过来,李慕儿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直直盯着他。
此时坐在满剌哈只一伙旁边的老者突然也站了起来,并一把拽住了他。
正是之前劝和的老者。
老者慈眉善目,虽比在座的都年长,却不失儒雅之风。
李慕儿自然已经了解过,此人是丽江府木氏土司衙门官员,木延。他是木府土知府木泰的挚交好友也是最得力的手下。
满剌哈只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好了,快开宴了,都消消火吧。”木延站在中间淡淡说道。
满剌哈只闷哼着回了座。
李慕儿起身对木延拱手行礼,闲聊道:“在下一直听说丽江府土司木泰大人精通汉语,还好诗词歌赋。看大人气度不凡,想必今日宴上的行酒令是不用担心了。”
“什么行酒令?”还没等木延答上话,满剌哈只便抢着问道。
旁边立即有人回话:“行酒令呀,就是对诗或对对联、猜字或猜谜什么的。京城里时兴这个,皇上也叫我等准备着呢。”
李慕儿自然接过话茬,“是啊,昨日就差人来告知了。咦,大人您莫非在外头大鱼大肉,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吧?”
满剌哈只的怒意又被挑起,气冲冲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咱们连汉语都说不太溜,还对什么对子吟什么诗!”
“大人不必担心,不过是酒桌上助个兴,皇上说了,用族语也行,还能图个新鲜!”李慕儿又拐了个弯道,“大人不会?要不要小的教教您?”
“你!”
角落已经有人开始闷笑,似乎还是个女子的声音。满剌哈只听得胸口发堵,拳头都握紧起来。
李慕儿扬了扬嘴角,转而对木延恭敬道:“在下倒是顶爱这些把戏,这会儿便向木大人讨教一二,免得等宴上众人面前丢脸,皇上眼前跌了份子。”
木延颌首道:“请。”
“只是骂个道打个僧,这这般这般,若毁圣谤贤,”李慕儿顿了顿,冲满剌哈只瞄了眼,继续道,“那还了得。”
木延思忖后接:“不过吃口肉喝口酒,便如此如此,倘坏心毒胆,怎么样儿。”
满剌哈只脸色已经不能入眼,身旁跟随的几人还要劝他:“大不了一会儿宴上咱们不说话就是了。”
被他狠狠一眼白了回去。
轮到木延出:“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李慕儿接:“开颜便笑世间可笑之人。”又出上联,“善报恶报循环果报,早报晚报如何不报。”
木延下联:“名场利场无非戏场,上场下场都在当场。”
满剌哈只一掌重重拍在了椅子扶手上。
所有人都被惊得一愣,还没来得及等谁开口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声音:
“皇上有旨,传各位使臣觐见!”
众人遂松了口气,纷纷起身往宴厅而去。
只有满剌哈只一行十数人没有动静。
李慕儿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站在原地恭谨道:“大人为何还不动身?小的可要先行一步了。”
“你给老子站住!”满剌哈只怒道。
李慕儿却不理他,顾自移步。快到门口时外头的礼部官员进来叫道:“满剌大人请快些,皇上已经入席。”
满剌哈只大声对官员吼道:“老子不去!皇上的赏赐未到,老子不稀罕吃这顿饭!”
“您这可是抗旨不尊!”
“老子就抗了怎么着吧!梅诺麻卡,老子叫你滚回来!”
李慕儿刚伸脚垮门口,便听到满剌哈只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耳边停下,紧接着背上就被狠狠击了一掌,摔出门外去。
“满剌哈只,你怎么还打人?你要造反吗?”礼部官员边骂边朝外头冲去,也不想着扶李慕儿一把。李慕儿忍着痛转过身来,又被满剌哈只拽住领子一拳打在脸上。
“你小子敢惹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你爷爷我的厉害!”
李慕儿半边脸立马肿了起来,鼻子嘴角鲜血直流,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他的同僚们看大事不妙,再闹下去怕是脑袋都要保不住,赶紧拉的拉,劝的劝,把他死命拽了起来。
满剌哈只正血气上涌,哪里肯轻易罢休,放着狠话又要冲上来。
手腕却突然被人使劲掐住。
疼得他“嘶”的一声,挣脱开来与那人打作一团。
李慕儿斜眼看去,原来是马骢,他定是比别人更快赶了过来,那么,他也该到了吧?
“皇上驾到!”
“给朕住手。”
果然,李慕儿刚这样想着,朱祐樘就在众人簇拥下从宴厅快步走来。
满剌哈只慌忙停手跪迎。
李慕儿吐出一口血水,里头赫然混着颗牙齿。她不慌不忙,双手支地缓缓撑起身子,吃力却自觉地跟着跪好,才发现朱祐樘已经走到了面前。
李慕儿不能抬头看他,四周静谧的一瞬,只听到自己的血滴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滴答”声。
下一刻礼部官员就开始弹劾:“皇上,这满剌哈只等人不但以赏赐未给抗旨不赴圣宴,甚至殴打同僚,实在于理不合,与法不容!皇上您看该如何处置?”
朱祐樘半晌没回话,倒是满剌哈只开始狡辩:“皇上明查,是那小子先惹微臣的!”
“大人抗旨不肯赴宴,怎的来怪在下?”李慕儿口齿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