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钟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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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方的父亲叫黄宗远,五十多岁,面色红润,身体强壮。他和妻子都没有工作,每天在家里进进出出的,显得挺忙活。在你看来,黄宗远的忙活主要集中在厨房里,他似乎一刻不停地在做饭,除了给家人做之外,还要给他养着的七、八十只鸡做。那些鸡源源不断地供给他家鸡蛋,帮助他家度过饥荒和保持营养。每天他遛早的时候,都要在所经过的几个菜店里,捡回一大口袋人家扔弃的各种各样的菜叶,然后再到垃圾站拾回一些剩骨头,回到家后将剩骨头在火上焙干,砸成粉末,再搅上菜叶和些许剩饭,就成了一顿富有营养的鸡食。
因为在天津和上海的买卖,解放后,黄宗远被戴上了资本家的帽子。从此,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数次求职碰壁,再加上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把变着法儿地折腾他,当作一件至高无上又极有乐趣的政治任务来看待,所以使他变得没有了脾气,无论遇见谁都点头哈腰,笑容满面。但他毕竟是生意人,面对毫无经济来源坐吃山空的威胁,他不顾社会环境的险恶和沦为社会底层后的敏感和多虑,铤而走险地将院内除自己住的几间房子之外的二十余间房子全都租出去了。每月一百多元的房租收入,刚好够他们一家四口的吃穿用度。
关于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从哪天开始的,社会上有诸多说法。较为通行的一种说法是,从中共中央发布“五·一六”通知那天起,全国性的文化大革命就算正式开始了。但你认为,具体到个人来说,应该从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兴奋、激动、惶恐、污辱和威胁那天算起。你就是这样。你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66年6月20日。那一天也是你从此中断了正规文化学习的日子。也许是因为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许是因为那一天正是你走向成熟的日子,你对那天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
那天早晨,当你刚走进校门,便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谁都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谁都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同学们在校园里嘻笑打闹着,在慌乱中等待着。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一直没有露面的老师们,才陆陆续续地从学校那间最大的预备室里走出来,个个表情严肃,神态黯然。
十点钟之前那段无人管的时间,你参加了一场由于有外校学生加入而变得异常激烈的足球赛。那些外校的学生是早于你们“停课闹革命”的,因为暂时还不知道革命应该是怎么个闹法,所以就四处游荡,寻找乐趣。那场比赛你司职先锋,不但灌进了对方球门两个球,而且还满场飞似的进行防守,一个小时下来把你累得筋疲力尽,大汗淋漓。上课铃声响起,你坐在教室里,感到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
情况有点异样?你看到音乐老师此刻正站在讲台上。通常情况下,音乐课总是被安排到第四节课或下午才上。这位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面带笑容的年轻女教师,是这个学校里你最喜欢的教师,她那高耸的乳峰和白皙的双手,常令包括你在内的好多男同学想入非非。
教室里回响起悠扬的风琴声。让人喜欢的教师在教着让人喜欢的课程。阵阵倦意袭来,你昏昏欲睡。你又想起了那个初春的黄昏。天下着雨,全年的第一场春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你与喜欢的女教师不期而遇。
沉默的钟楼 3(2)
“快过来。”她招呼着在雨中顶着书包小跑着的你。你飞快地钻到她的花伞下。
“这样会生病的,我送你回家吧。”她边说边将你揽进怀里。你感到,你的头刚好顶靠在她那丰满、柔软的胸前。过度的紧张使你感到晕眩,你分辨不出到底谁在颤抖。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急,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你看到,她的脸上满是雨水,吃力地撑着被风刮得上下翻动的雨伞。终于,你们躲进路旁一所院落的门洞里。
门洞里黑黢黢的。她没有松开搂着你的手,你们仍旧依偎着靠在墙上。风声、雨声,和双方那愈加急速的心跳声,使你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慌乱。她的手轻缓地抚摸着你的后背,慢慢地将你转过身来,开始抚摸你的脸,她的手是那样轻柔,并慢慢地向你的身下滑去。那一刻,你觉得时间停止了,梦幻般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蔚兰色大海边的沙滩上,你躺在那里,任由恬静轻柔的海浪拍打着你。那海浪舒缓而又温柔,有节律地、来来去去地拍打着你,令你感到舒畅无比。俄顷,海浪愈来愈急,愈来愈大,愈来愈有力,呐喊着,奔腾着,欢乐地溅起一束又一束令人晕旋的浪花。你已经预感到一个甜蜜幸福的时刻就要到来,你尽力推迟着那一时刻。终于,在最后的那一波浪潮到来的时候,你被完全淹没在一片温暖舒适的海水里,随之体内一股像是积蓄了许久的热流喷涌而出,预感中的那一甜蜜幸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并迅速地在你体内流漾开来。
下课的铃声惊醒了你,你揉着惺松的睡眼,感到下身湿乎乎一片。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你望着前面那棕色的讲台,心里想着那位伴你初游春梦的女教师,痴愣了许久。
再一次上课铃声响起后,“耗子”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地站在讲台中央。她又黑又瘦,下巴很短,小眼睛里射出的从来都是严厉的目光。你曾试着也用这种目光回视她,效果是明显的,你能感觉出,她比以前更恨你了。
“耗子”开始讲话,她先说了全世界面临着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之后,又动员同学们要积极地投身到文化大革命中去,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她说到从今天起,大家就算毕业了,明天就可以不来上学时,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黄方适时而有节奏地发出了几响“吱、吱”的耗子叫唤声,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开始公布毕业考试的分数时,教室里恢复了平静。“耗子”大声念着同学们的考试分数,当念到你的名字时,声音陡然降下来并变得含混不清。但你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你的考试成绩:数学100分,语文90分。你笑了,你知道这是最令“耗子”难受的事情,这是与早晨你在城墙上获胜的那场战斗同样辉煌的胜利。你笑了,惬意地享受着前后左右投来的一片钦羡的目光。
“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今天,学习成绩已经不代表任何东西。”“耗子”严厉的目光直视着你,恶狠狠地强调着,“重要的是政治思想,政治思想!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只有那些根红苗正、出身于无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才是我们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才会大有前途……在我们班上,有个别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思想复杂,两面三刀,在校内组织同学暗中与老师对抗,在校外与地痞流氓和社会渣子相勾结,这样的人就是得了双百分,又有什么用……”你感到又投过来一片目光。你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使刚才的笑容和得意从脸上消失下去。坚持住,你鼓励着自己,顶多再有几分钟,这一切就会结束,永远地结束了。“耗子”,我×你祖宗!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在终生难忘的最后一课里,你终于坚持到底,嘴角始终挂着轻蔑的笑意。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立起来,一个个地走到“耗子”面前,领取一枚铝制的毛主席像章和一本有着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这是学校发给你们最后的作业和毕业纪念品。你最后一个走到“耗子”面前。她有点不情愿地拿起一本语录,斜了你一眼,说道,“双手接着。”
你听话地抬起双手捧过语录,面带笑容,语气清晰而又平静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干什么?”“耗子”厌烦地抬起头,依旧是那种严厉的目光。
“我×你祖宗!”你说完,禁不住兀自大笑起来,转身走出教室。
“快截住他!”“耗子”疯了似的冲出教室,边追边嚷,“快截住这个狗崽子,他竟敢骂我!”
你迅即分开人群,低着头,谁也不看一溜烟地跑出了校门。你飞快地跑着,同学们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映入你的眼睛,你觉得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不停地流了出来。泪眼模糊中,你发现自己竟又不知不觉地跑到了护城河边。四下里静悄悄的,间或有一两声鸟鸣。你看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全然不像统治着胜利战场,而且刚又打了一次胜仗的英雄,倒像是个落荒而逃的败兵。你拿起一块石头,向着败兵砸过去,“咚”的一声,石头沉了下去,败兵的倒影又浮现出来。
出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想不明白。你暗中反复比较过,的的确确地没有发现自己的父母与别的同学的父母有什么不同。他们日复一日,勤勤恳恳地上班,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父母管教自己更严格。出身这东西到底由谁来决定?是这个总跟自己过不去的“耗子”、那个尖嘴猴腮、来家一趟母亲就得哭一回的管片警察,还是毛主席?
沉默的钟楼 3(3)
你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毕业典礼该是怎样一个庄严、热烈的场面?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你爬上城墙,眺望着学校——教给你知识并令你懂得了爱和仇恨的地方。今天你得到的是,毕业考试的好成绩,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几拳,流血的一刀,还有全班同学钦羡和复杂的目光。失去的是,毕业证书还有从体内流出来的那些东西。
当一场革命带有极大的破坏性、流氓痞子性,只需砸烂一切的威力,而不要求具备相应的建设能力时,这样的革命往往最能够迅速地得到处于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的欢迎和参与。文化大革命便是这样,它的高潮的到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比瘟疫的传播速度还要快。它的来势之迅猛,范围之广泛,就连这场革命的策动者都承认始料不及。从红卫兵的诞生,到它的发展壮大,以至于它毫无道理的、蛮横地举着“打倒一切”的旗帜,取代政府部门职能,在怂勇者的支持下,代替公安机关对所谓阶级敌人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用若干号通令的形式,控制全部社会秩序,把北京变成了一座红色恐怖下的地狱之城,只用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沉默的钟楼 4(1)
在那段日子里,你也同大人们一样惶惶难捱。但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对可能和即将降临到你家的灾难,并没有一个明晰的预料。
血腥八月的一个夜晚,你看到爸爸妈妈又像往常那样将窗帘拉得紧紧的,在屋里神情紧张地窃窃私语。你特别不愿意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似乎他们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每当这个时候,你便不想待在家里,但在你正要出去时,父亲叫住了你。他的手里提着一只你从未见过的小皮箱,他把皮箱打开,“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那些东西或花花绿绿,或金光灿烂,令人眩目。
“看一看这些东西吧,”父亲说,“以后你就见不到了,明天我就要把这些东西全都上交了。认识一下这些东西,也算是开开眼吧。在玉石中,白为翡,绿为翠,白绿相间的就叫翡翠。这只小羊是当年我送给你妈妈的,她属羊。这东西是用羊脂玉雕刻成的,你看它的质地白中泛黄,非常润泽,像羊油一样,所以叫它羊脂玉,这是一种很贵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