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 作者:王跃文-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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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了自己的难堪,反倒让别人过意不去。微笑着晾你一会儿,再来同你握手,让你心理上总是受制于他。而对张兆林似有还无的愠怒,让你不敢忽略他的威望。
陶凡是一只虎。刘培龙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往常,刘培龙有意无意间研究过陶凡,觉得他并不显得八面威风,却有一股让人不敢造次的煞气。真是个谜。他从不定眼看人,无论是在会上讲话,还是单独同你谈话,他的目光看上去似乎一片茫然,却又让你感觉到你的一言一行包括你的内心世界都在他的目光控制下。前两天,在地委班子工作交接会上,陶凡不紧不慢地讲话,微笑着把目光投向每一个人,这是一个例外。不论是谁,当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会不自然地赔笑。
刘培龙注意到,张兆林笑得最深长,还不停地点着头,似乎要让陶凡对他的笑脸提出表扬才放心。刘培龙早就听到传闻,省委明确张兆林接任地委书记时,他建议将陶凡安排到省里去。 说陶书记年纪是大了一点,但把他放到一个好一点的省直部门,挂个党组书记再退休也可以嘛,省城条件还是好些嘛。最后陶凡还是就地退休了。刘培龙本也相信这一传闻,认为张兆林不希望有这么一位老书记在他背后指指戳戳,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见了张兆林的笑脸,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刘培龙估计,张兆林同陶凡的关系会越来越微妙的。这将使他不好做人。按说,张兆林同他都是陶凡栽培的,依旧时说法,同是陶凡门生。现在,张兆林因为身份的变化,同陶凡很可能慢慢沦为一种近似政敌的关系,而自己同陶凡仍是宗师与门生的关系。显然,自己同张兆林的关系就值得考虑了。那天散会后,他马上赶回了县里。刚过一天,张兆林来了电话,告诉他陶凡来了,要他热情接待老书记。他相信张兆林的嘱咐是真心实意的,都这个级别的干部了,怎么会小家子气?但犯得着为此亲自打电话来吗?他摸不透张兆林是否还有别的暗示。更让他担心的是陶凡的到来。工作刚移交,急匆匆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又不马上露面,真让人觉得有什么阴谋似的。直到刚才,方知陶凡原来偶感风寒,昨天不便见面。了解到这一点,又放心些。但眼前的陶凡谈笑风生,并不显病态。昨天他是不是真的病了?也不知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依陶凡素来的个性,不会专程来探亲的。
“ 弄不好,陶凡此行将使我与张兆林的关系马上复杂起来啊!”刘培龙无可奈何地思忖着。
这时,陶凡又是那种放眼全世界的目光了,笑着说:“把你们两位父母官都拖在这里陪我这老头子闲扯,不像话的。培龙同志,我来了,就见个面,不要有别的客套了。你们上班时间陪我,算是旷工。这不是玩笑话。我也不会打扰县里其他各位领导了。你林姨记挂外孙,硬要把我拉着来,反正我也没事。大家对我出来随便走走,要慢慢习惯才好,不然,老把我当做什么身份的人,一来大家就兴师动众,我就不敢出门了。那不一年到头把我关在桃岭?我可不想过张学良的日子哪!好,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刘培龙又客套一番,同关隐达一道出去了。
二人一走,夫人从里屋出来。陶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软了下来。夫人见他倦了,服侍他吃药躺下。他想晚上回去算了,夫人不依,说起码要等三天治疗搞完,也得恢复一下精力和体力。陶凡只得听了。
当天晚上,刘培龙觉得应同张兆林通个电话才是,他知道张兆林一定想知道陶凡在这里的活动。但陶凡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活动。那么打电话讲什么呢?绝对不能讲陶凡纯粹是来探亲,在这里什么也没干,这样讲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怎么办呢?最好绝口不提活动不活动的话。考虑好怎么讲之后,他拨通了张兆林的电话。
“张书记吗?我是培龙。陶书记我们见过了。他来的路上着了凉,有点感冒,昨天不肯见人。今天我们匆匆见了一面。他不让我搞任何方式的接待,也不准通知其他同志。所以你交待要热情接待,这个任务我只怕完不成了。再说这几天我也实在太忙了。”
张兆林说: “你就那么忙吗?陶书记来了你都脱不了身,我张兆林来了不是连面都不见了吗?”
刘培龙忙说:“情况不同。陶书记个性你也知道的,他说现在是私人身份,说我上班时间去陪他是旷工。是的是的,张书记你别笑,他可是一本正经说的,我还真的怕骂,不敢旷工。” 刘培龙隐去了“你张书记来就不同了”的意思,他觉得这么讲明就庸俗了。
张兆林说:“你刘培龙旷工也要陪陪他。陶书记你我都清楚,这样的老同志不多!你没有时间陪他不会怪你的,可别人背后要讲你的,知道吗?”
刘培龙说:“那好吧,明天再去试试。”
打过电话,刘培龙轻松了许多。他还说不清刚才的电话有什么收获,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同张兆林玩哑谜似的沟通了一次。
三天后,陶凡返回地区。小刘开车接他来了。临走时,陶凡嘱咐关隐达,要配合好刘培龙同志。这话让关隐达心里微微一惊。是不是陶凡预见到了什么?他知道,陶凡有些话的真实意义并不在字面上,需要破译。有时候,陶凡的风格像太极拳,看上去慢慢吞吞,不着边际,却柔中有刚,绵里藏针。似乎这个级别的干部都有点这个味道。他早就发现,张兆林任地委秘书长时,还发一点脾气,后来是地委副书记、地委书记,性子就一天天平和起来,说话便云遮雾罩了。
不久,地区召开老干部工作会议。这次老干部工作会议,可以说是西州历史上最有规格的一次。张兆林同志始终在场,并做了重要讲话。他说:“老同志对革命和建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丰富的经验永远值得我们吸取。我们一定要尊重他们,关心他们,更重要的是学习他们。我们民族自古有尊老美德,《礼记》上说,年九十,天子欲问其事,则至其室。我们作为共产党人,应该把传统美德发扬光大。”
陶凡始终被尊在主席台上。他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老干部工作被空前重视起来。他觉得滑稽,却又是很正常的事。依这么说,他陶凡若是女同胞,妇女工作就会受到高度重视了;他陶凡若是残疾人,残疾人也会搭着享福了。而他影响力的时效一过,一切又将是原来的样子。
陶凡神情专注,心思却全在会外。这类会议,他根本不用听主题报告,也不愁编不出几句应景的话。 陶凡过去同老干部打交道,很有一套办法。他刚到这个地区时,知道这里干部很排外,要想站稳脚跟,光有上头支持还不行,还得争取本地每一部分力量。而老干部,尤其是这个大院内的老干部,是万万忽视不得的。但是,凡事都有惯例,轻易突破不得的。一旦突破了,人们就神经兮兮起来,生出许多很有想象力的猜度。人们很习惯琢磨领导人的言行,所以官场行为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有人说,中国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国的官员最像官员,也许原因就在这里。陶凡深悟此道,同老干部相处,做得很艺术。当初人人都说陈永栋不好办,弄不好就会坏大事。可他出任地委书记后,亲自拜访了陈老,发现这位老人并不那么可怕。他挨家挨户上老干部家聊天,既得了人心,又不违惯例。
陶凡感觉张兆林做得太露了,分明是在向他暗送秋波,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破玄机,会背后笑话他的。不过陶凡也理解张兆林。老干部们一天到晚舞着剑,打着门球,下着象棋,哼着京戏,似乎也成不了什么事。但他们要败一桩事,倒一个人,也不是做不到的。陶凡当初就特别注意这点。他看上去威严得叫人难以接近,却有个原则,就是不忽视任何人。按他的理论,越是小人物,自尊心越易满足,也越易伤害。当一个卑微的生命受到侵害时,他可以竭尽潜能实施报复,直至毁灭别人。老干部们因为往日的身份,或许有过大家风度,但退下来之后,他们心理的脆弱超过任何普通的小人物。
陶凡想到这些,觉得张兆林小觑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将是超然的一类,只会优游自在地打发时光,不会对任何人施加影响。有人讲他有虎威,可他觉得那是天生虎气所致,自己从来没有逞过威。他想,张兆林或许还忌着我的虎威?你们说我有虎威,那是你们的感觉,关我什么事?难道要我成天对你们扮笑脸?可你张兆林的确没有必要有意同我扮笑脸。陶凡觉得虎威之说,对自己不利,也让张兆林难堪。
张兆林请陶凡同志做重要讲话。陶凡并不起身到前面的发言席上去,只摇摇手,仍坐原位。张兆林便将话筒递到他面前。陶凡慢条斯理开了腔。讲话的大意是,老同志退下来了,最大的任务,就是休息,颐养天年。这同张兆林讲的请老同志发挥余热,支持工作的思想暗相抵牾,又不露声色。陶凡只讲了短短几分钟。这几分钟内,会场上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越过前面的张兆林,集中在陶凡身上。这场面给张兆林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
王跃文《西州月》
十二
桃岭上,像陶凡家这般式样的房子共二十来栋,布局分散,让桃树遮隔着。住户都是地委、行署的头儿。他在这里当了两年地委副书记,十年一把手,影响力超过任何一位前任。一些很细小的事情,似乎都有他的影子闪烁其间。这座小山上的桃树是他让栽的,桃岭这个山名是他起的,桃岭西头的桃园宾馆是他命名的,桃园宾馆四个字当然也是他题的。渐渐地,桃岭成了这个地区最高权力的象征。下面干部议论某些神秘事情,往往会说这是来自桃岭的消息。
陶凡从自己家步行到桃园宾馆只需六七分钟。地区的主要会议都在那里召开。现在地区召开全区性重要会议,陶凡都被请了去,坐在主席台上。每次都是张兆林事先打电话请示,临开会了,步行到陶凡家里,再同陶凡一道从桃岭上小道往宾馆去。陶凡一进入会场,张兆林就在身后鼓掌,全场立即掌声如雷。陶凡当然看得出张兆林的意思。张兆林一则明白自己资格嫩,要借他压阵,二则亦可表明对他的尊重,争取他的支持。
陶凡内心也不太情愿到会,又不便推辞。他在会上从不发表同张兆林相左的意见,他的讲话都是对张兆林讲话的肯定和更深意义上的阐述。他那次在老干部会上讲话暗藏机锋,只是个例外。他既想表白自己不再过问政事的超然态度,又的确对张兆林出乎寻常地重视老干部工作有些不满。
一天,夫人同陶凡讲:“以后尽量不要去参加会议了,退休了就要退好休。”
陶凡说:“我哪愿意去?张兆林总要自己来请。”
陶凡感觉到了夫人的某种弦外之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夫人从不平白无故地干涉他的事,她一定是听到什么议论了。但他不愿闻其详情,只要明白这个意思就行了。这也是他一惯的风格,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他不厌其烦;而有些事情,他不问,你提都不要提及。
夫人的确听到了一些话。外人也不敢当她的面讲什么,是陶陶昨天回家时,趁爸